九月的天是微凉的,白天已经有犹如水中穿行的感觉,晚上更是冷凛,呼呼的冷风呼啸着穿过长安城,喧闹了一天的长安终于寂静下来,宫里值班的宫女太监们往身上加了不少的衣服,浩瀚苍穹只一弯小月独挂,似黑暗中的一颗明珠。

    整个长安城十分静谧,许是夜色降临的原因,百姓家皆以熄灯入睡。皇宫里似披上了黑纱,朦胧隐约,几隅还点着宫灯,黑色的夜空仿佛在与它彼此无言的诉说着什么。

    长乐宫院里树影婆娑,似一少女在黑暗中舞蹈,宫里灯火通明。吕后未睡下,去郑国渠查看水利情况的刘邦今儿个下午申时左右才回来,一行人累的疲惫。吕后提前知道皇帝归来的消息便吩咐厨丞们做了东西候着,等他回来吃,刘邦却只吩咐人过来告诉了一声儿吕后,说是自己今儿个就不过来了,东西也别准备了,叫她早些歇息,改日再过来。看着满几案的菜肴,吕后忿忿的咬牙切齿,两手放在几案上,眼睛一转不动的盯着几案,呼着不均匀的气息。

    隐隐的,宫外有人说话,脚步越来越近,吕后眼前一亮,沉郁的脸上换了笑颜,起身向殿门外跑去迎接,未到门口,进来的却是戴青和两个舍人,那两舍人手里抬着一个香炉,吕后脸上原本兴奋惊喜的表情瞬间变为失落,茫然的白了一眼香炉视线即刻远离了。

    吕后见不是刘邦,有些失落往回走。戴青呈禀:“娘娘,这是皇上命人送来的错金镂雕紫檀香炉,皇上差人为您一人打造的,其他夫人美人都没有,是唯一一个。”

    戴青见吕后不开心,便尽量的换话题想让吕后高兴一下。

    吕后走动的脚步停住了却并未回头看那香炉,只是抬头试着让眼泪重新回到眼眶。自回关中,刘邦送给她太多的东西,送她一批漂亮的匈奴宝马,齐国珊瑚雕,楚国双兽环耳大鼎,燕国鹿茸,刘邦把天下所有最好的最稀奇古怪的全都送给了吕后。

    吕后的眼睛里闪着泪点儿,不是因为感动,而是知道刘邦又想用这些物质的东西补偿她,可她等待的却是刘邦温暖宽厚的肩膀。

    “本宫不要他的东西,本宫只要……”吕后十分厌恶十分反感又十分无奈,恨得牙根痒痒,手指握在一起,咯吱咯吱作响,最后仰头忿忿的说,“有朝一日不要怪我。”眼神中掠过一丝杀戮,气的吕后站在原地发抖,最后一屁股坐在榻上,还是平静中压抑着怒火道一句,“给本宫拿走,不要给本宫看见,拿走拿走,快拿走啊。”

    拼命收回眼泪,吕后还是未看刘邦送她的香炉,她不想看见刘邦送东西给她,她知道送来的是他的愧疚和自己的失落。

    “下去吧,我累了。”吕后侧身独坐空床,尽是茫然伤心。

    戴青见她不开心,不敢多说多打扰便要下去,那两舍人已出去,就要迈脚出殿。

    “戴青等等。”吕后唤住了刚要走出殿外的戴青,她抽回脚看着吕后。

    “以后晚上,如果皇上来,你就替我把驾挡了吧。”说完便倒头躺下,脸转向一边。

    “娘娘,这……”戴青不解,以前的吕后常是盼望皇帝来,如此安排着实叫戴青不解。“照做。”吕后被子蒙头,模糊却坚定的从被子里撂出两个字。

    戴青只得答应,且出去和舍人把刘邦送的香炉一如往昔的拿到了轩辕殿,殿里都是刘邦送的东西,多的已经没地儿放了,看着这些东西,戴青唉声叹气的摇摇头,随后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鱼藻宫。

    戚夫人与刘如意吃过饭后闲聊了些东西,就让珍儿把如意带下去休息了。荆倾留下来伺候戚夫人就寝,皇帝一路劳累,回来不过两个时辰,听说他在长寿殿小憩了些时候,晚上用膳也叫不醒他,本觉得皇帝今晚不会来,所以就卸下头妆预备安寝。

    戚夫人坐在微黄的灯火前把玩着自己乌黑的发丝,又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细细观赏着,瞧瞧眉看看唇,荆倾走到戚夫人身后,为她梳着发丝。

    “夫人的头发乌黑亮丽,似一把黑丝在手。”荆倾边梳发边笑着说。

    戚夫人微笑着低下头,没有说话,依旧把玩着手里的发丝。

    外边儿‘哒哒哒’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小宫女进来禀报:“夫人,皇上来了。”

    一听皇帝来了,戚夫人抬头愣了一会儿,很快脸上洋溢着快乐惊喜,就像是在家中纺织洗衣的女子等候从外劳作的夫君下地回来一般幸福甜美。手忙脚乱的赶紧叫荆倾帮自己梳好头发,自己也在以最快的速度整理着自己的面容,画着眉的手都抖动着,心中的那种兴奋自然无以言说,三两日不见他犹如三秋兮不见官郎。

    “快点,倾儿。”戚夫人由于兴奋,破天荒第一次叫荆倾为倾儿。

    荆倾发愣了一下,继续加势为戚夫人梳头,还没梳好,刘邦就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到来弄得手忙脚乱,敞开嗓门儿哈哈大笑了。

    弄了一半的妆,戚夫人也顾不了打扮了,忙和荆倾一道来跪着参礼:“臣妾,参见……”还未说完,就被一双大手扶起,“夫人,我们就不必注重这些礼节了。”正是刘邦一个箭步上前扶起了将要躬身行礼的戚夫人。

    “荆倾也起来吧。”他二人相互搀扶着走向床榻,给荆倾撂下这么一句话,荆倾也起身立于一旁随时侍奉着。

    “皇上刚查看完郑国渠下游回来,想来皇上疲惫必得歇息。怎会来臣妾这里呢?”戚夫人侧着脸问着把她紧紧拥在怀里的刘邦,嘴上这样说着,心底却是开心极了,贴着刘邦的胸口又说,“皇后娘娘那里早已准备了丰盛的佳味,皇上去过了?”

    刘邦推开她笑看着,:“你不愿朕来你这里么?那朕现在就走。”话罢便放开戚夫人的肩膀,假装起身就走,却被戚夫人从身后紧紧环住腰间,“臣妾不愿皇上离开,永远陪着我就好。”滚烫的紧贴着刘邦的宽背,她觉得他的背是那样的坚实温暖又有安全感,还有那种熟悉的就像陈年的美酒一般的身上的味道。停留良久,荆倾自转身脸红的不敢多看,往柱子后头多走了几步,避开他俩。

    刘邦笑了,粗糙的手轻轻拍拍她挽在自己腰间的手,解开,转过身来朝向了戚夫人,越看越美丽,戚夫人娇羞的将自己的眼睛远离了刘邦的视线,看向了别处,二人好似一对刚完婚的小夫妻。

    “为朕跳一段舞如何?”刘邦双手抱着她的脸颊神情祈求着,“近来繁忙,未听夫人的歌声,未看夫人的舞蹈,朕实在想念。”

    戚夫人美目紧紧盯着刘邦,他的眼神就像一道命令由不得拒绝,便情谊脉脉的点点头。转而走到大殿正中,没有任何装扮,开始舞蹈,殿中唯有烛火为伴舞,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为赞叹者。

    刘邦悠闲的靠榻而卧,神情怡然欣赏着戚夫人的绝技之舞。荆倾见刘邦双手跟着戚夫人的舞步而不自觉的拊掌唱和,立即为刘邦拿过来一个埙,刘邦抬头向她会意一笑,示意她下去,荆倾也盼着和芸何秀月说谈,就离开了。

    大殿内只剩下刘邦和戚夫人,刘邦吹着埙,曲调是《诗经·鸳鸯》,戚夫人跳着舞,舞名为翘袖折腰舞。

    微黄的烛火,淡色的纱绸,明亮的地板,美妙的歌曲,心爱的人儿。戚夫人一身流沙般的绢缯裙摆如仙如神飘渺浮移,云袖轻摆似引蝶舞,纤腰慢飘粉色丝带,随着刘邦奏着的乐曲,身姿曼妙舞动,似落叶空中摇曳,似丛中花儿随风扭动,裙摆荡漾着如同正要盛开的牡丹,三千青丝随身乱摆,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步态轻盈柔美,二人眼神紧紧不离对方一刻。歌曰: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

    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

    此为《诗经·鸳鸯》之曲。一二章以鸳鸯起兴比喻夫妻爱慕之情,鸳鸯双飞,两情相依,即使遇到苦难也不各自分飞,成双成对,坚贞不渝;后两章以摧秣乘马起兴比喻亲迎之礼,郎才女貌,憧憬生活之美满富足。

    戚夫人的歌声一响,立刻将大殿里的石柱盘桓萦绕着,久久不绝于耳,胜黄鹂之鸣又胜凤凰之声,传入鱼藻宫其他宫阁之中,引得已经睡下的众宫人宦官和衣束发前来鱼藻宫大殿偷偷观看。

    戚夫人如饮醇酒般兴致勃发,欲要跳出自己拿手的翘袖折腰一段,不料脚下踩到裙摆,势要摔倒,刘邦顾不了奏曲,放下埙,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快要倒地的戚夫人,戚夫人顺着他手的拉力,自己就安然的被刘邦环抱在怀里,心有余悸的戚夫人被刘邦一拉而脱险,地面形成亲密的二人身影。将尴尬的姿势停留在原地一瞬间,戚夫人恍然明白皇帝是最爱她的人,也是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也是她唯一依靠的人,光明的眸子里尽是一种对皇帝的依恋。却瞧见皇帝的鬓角多了银丝,双目不再似往昔明亮,额角的皱纹又爬了几条,顿时一种爱惜他的情愫使戚夫人心中顿生几丝酸楚。

    “陛下,妾希望大汉王朝如夜未央,妾希望天下黎民丰衣足食,妾希望四海诸侯协力治国,共铸昌明之世,不再有任何征伐和苦难。”戚夫人搂着刘邦的脖子霎而郑重其事一般对刘邦说。

    刘邦一听愣了愣,继而笑了,“你怎么说起这个了?”

    戚夫人却满面愁容的依偎在刘邦怀中,他老了。他开了大汉王朝,他平定四海诸侯暴·乱,他建立黎民共仰的国家,他功高不在三皇五帝之下,他却渐渐老去了,连自己的接班人都摇摆不定,他心里是苦闷的。做皇帝数年来,每年都要出征,月月都要东去洛阳或者其他郡县查看,下诏治理民生,国事诸多繁忙,终于将他在岁月的长河中磨练的越发坚定和老练,却也磨练了他将要衰老的身体。戚夫人心中诸多不安,却又不敢明说。

    刘邦将在自己怀中发愣的戚夫人抱起,戚夫人侧脸靠着刘邦的胸膛,任他抱着自己向床榻走去。他将戚姬放好在床上,自己也脱掉鞋子。

    戚夫人惆怅的闭上了眼睛,睫毛由于心中烦恼一上一下的乱动着。刘邦的呼吸越来越近,温厚的唇边早已印在了戚夫人的唇边上,软软的,柔柔的,刘邦捧着戚夫人的脸颊亲吻着,继而滑至耳边,颈项,再为她褪去了衣襟,戚夫人满面愁容的依着他,终于如往昔一样重又环住了刘邦的腰间。

    等二人翻云覆雨之后,刘邦一手邦搂着戚夫人,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一手压在头下。

    “皇上,对皇后还有爱吗?”戚夫人把玩着刘邦肩边的发丝问道。

    刘邦一愣,压在头下的手反过来搓了搓鼻子,将头转向了戚夫人,愁眉紧锁,良久默然道,“朕与她结发于微时,她为朕经历无数苦楚,朕自当感激,无她便无大汉。爱……”说到此处没了下音儿,良久刘邦笑了笑,说,“共为患难夫妻,曾经怎么也是如胶似漆轰轰烈烈的爱着的。”

    戚夫人揣摩起刘邦的话语意思,微时夫妻共过患难,曾经轰轰烈烈如胶似漆,话外之音就是现在没了往日的感情?戚夫人立刻喜上眉梢,挣开刘邦的怀抱,翻身趴在他的肩上,青丝散落刘邦胸膛,娇娇的问,“皇上愿与妾白首不相离么?”

    刘邦霎时瞪着大眼,继而笑了,拍拍她的肩,发誓模样道,“鸳鸯于飞,不离不弃,生死相约,共历白首。”

    戚夫人幸福的笑了,将脸庞又喜悦的贴在刘邦的胸膛。话音刚落,刘邦便面显愧疚一般轻叹一口气闭上疲惫的双眼,想起了曾经也对吕后说过这样的话,是在泰山之巅说的,同样是‘执子之手,相约耄耋’,只不过现在换成了戚懿。他满脸愧疚,一手张开五指盖在脸上不让别人看见他的愧意。

    戚夫人躺在刘邦的肩上不说话了,手指轻轻玩弄着他的头发。

    见她不说话了,刘邦一手枕着,一手抱着她看了看,问,“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戚姬想起了刚才看见刘邦两鬓已经多了很多的白发,顿时蹙起了眉头,撇撇嘴试探着问,“皇上什么时候让如意当储君啊,臣妾可不想最后死在皇后的手里。”

    刘邦一怔,眉梢一挑,舌头舔了舔牙齿,面容沉下来,的确已经好些时间没想这件事了,去年一次小小的换储已经平息了,他再不想弄出什么波澜。但是他深知吕后秉性,也确实怕自己死后,戚姬会被吕后残忍的杀害,于是思索良久,叹口气,继续敷衍道,“这件事朕会考虑的,置酒未央的时候,朕会看着办的。皇后她对你还是很好的嘛,你生病了,她还来看看你。”刘邦呵呵一笑,想要冲淡戚姬急促而惶遽的思想,不想叫戚姬那么紧张,明知自己说这话根本就是骗自己骗戚姬的,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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