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然便是那人间少年忘言。

    他走至我身边,不再前行,与我并肩立着。一边轻轻扬手,示意红龙稍安,一边转头望我,温言道:“好了,没事了。”

    我仰脸看他,他高出我许多,微微俯视,目光温和安静,姿态端方澄清。但我看出来他努力调整着气息,头发濡湿,胸膛起伏,吐气如兰。一袭白衫,湿哒哒有斑驳污渍。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整个世界都安全了。

    一股温热气息不知从何而来,从胸腔直窜眼底,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我站立不稳,晃了一下,有手稳稳扶住我的肩头。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不是他,他仍然同我隔着一段距离地站着。是无影手。

    “哥哥他们……”我心神激荡,话不完整。

    “他们尚好,勿念……太阳出来了。”忘言轻声道。眼睛没有离开我的脸。

    “太好了!”我呜咽叫道,眼泪终于解放出来,欢快流淌。

    “快带我去找他们!”我伸手去拉他,刚碰到他的手,感觉他僵了一下,他没有接我的手,而是举起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简单一个字:“好。”

    他的姿态自然又文雅。我的羞耻心仿佛奔跑时拐过墙角被蹭了一下,有点疼但不碍大事。

    说了“好”他却并不挪脚,把我扳正,从怀里掏出一个晶莹小瓶,打开瓶塞,轻轻倒了些褐色粉末在我那剐得模糊的肩头上。那粉末一倒上去,四散开来,沁凉入骨,疼痛肿胀瞬间减弱,如同一尾鱼无声溜走。

    “嚓!”,他顺手扯下自己一片衣袖,为我包扎。

    我垂着手,乖乖站着,任由他。清香一点点氤氲过来,又干燥又凉爽。我有一种懒洋洋的心安。脚底发软。好累啊,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好了,”有人轻声提醒我,一抬头,正撞上他细长的眼睛,明亮,安静,略有笑意。明灭闪烁的洞穴火把下,我看清楚他的脸。那是一张有温度的脸,如同一个热源,引得我伸手去取暖。

    我缩着手指轻轻去探他的脸。害怕被烫。少年的脸颊很暖,仿佛是那本摊在哥哥膝盖上的厚厚的小书,在我“沉睡”的漫长岁月里,哥哥总是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低声念给我听,有一种秘密又温暖的质感。

    我不知道我的手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多久,直到一声暴喝炸响:

    “喂!!!放手!!!”话音未落,一个白色身影斜飞过来,劈手打掉我的手!

    我惊醒过来。我仍然置身在这个可怕的洞穴里。我和少年被包围在一群人(和龙)之间。红龙耷头耷脑,丑大丑大的爪子无处安放,眼珠似乎太大,在眼眶里转不过来,只能死死盯着某个地方;绿毛男人和女人将他们的绿毛怪孩子架在肩上,呆呆望着我,绿色的眼睛里有一种齐整整的疑惑,让他们看上去少了几分凶残,矮萌矮萌的。当然还有这一位旋风闯入者,一个白衣少女,是风间姑娘。

    她可真是气得不轻。她打掉我的手,将忘言扯到身后,站在我和忘言之间,拿手指指着我,连声嚷着:“你……你……你……”,又回转身,对着忘言嚷道:“你……你……你……”

    跟忘言一样,她也是白袍湿透,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面颊上,浓眉朗目,英气勃勃。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她断喝道。

    “我笑你生气起来都这么好看!”我笑着说。

    “你这臭小鬼,嘴巴恁甜!”她转怒为喜,旋即又板脸道:“若不是忘言非认定了你是那星下之人,看我不把你扔回地底去,跟你那些吸血的同类们老老实实待在地下,省得出来祸害……”

    “风间,收声,我说过她不是血族。”忘言打断她,语气微有不悦。

    “现下不是,但迟早还不是嘛,他们哪一个做人能做得过17岁!”风间被斥,气恼回嘴。

    “那是他们愿意的吗?襁褓中、甚至母腹中,命运已经写就,作为头生子出生,被父母滴着血泪献出,从此再不相见,纵使再见,也一个是人,一个是鬼。你与我今日能站在这里,光天化日,自诩为人,难道不是建立在你的姐姐和我的同胞兄弟的牺牲之上,难道不是建立在父母儿女骨肉分离的痛苦之上吗?”忘言缓缓道,语气平静有力。

    风间垂头不语,手指绞弄着裙袍的腰带。不甘心地抬头,瞪我一眼。

    我呆在当地。心乱如麻。不知乱从何来。

    “而且你怎么跟来了,他们安顿好了吗?”忘言继续问道。

    “他们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啊,再说——”风间回嘴道。

    “我儿若再不施救,只怕永难醒转。”一个哀哀的声音打断道。是绿毛女人,她收起了她的冷寒锋利,整张脸垮下来,藻绿色的眼里只剩浑浊的愁苦。

    “唉。”我听到忘言叹了一口气,走到绿毛男女面前,从他们手中将绿毛怪接了过来,平放地上,凑近他,翻看他的眼皮、嘴唇,握住他的手,把耳朵贴近他的胸膛。

    忘言蹲在地上,好像想起什么,抬头对红龙淡淡说道:“你体重力大,度难把握,下次遇人切莫踩踏其上,于你只是举落之间,于他恐怕就是肝胆俱裂、性命不保。”

    红龙扭动了一下身体,色如焰烧,鼻息粗重,似要发作,终是不语。

    过了片刻,忘言站起身,向着绿毛男女,一言不发,摇了摇头。

    绿毛男人一下瘫坐在地上,像一团用过的抹布。女人立在地上,如同扎入硬地里的一根木棍,又直又冷又枯。

    我瞅着平摊在地上的绿毛怪,此刻的他看上去可比站着长多了,乱蓬蓬的一丛,眼睛半睁不睁,嘴角似笑非笑,又乖顺又无辜。他要死了吗。或者,他已经死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代替躺在地上的绿毛怪。

    绿毛女人终于蹲伏到绿毛怪的身边,将他半抱半拖揽在自己怀里,嘴里喃喃低语,又拿嘴唇去亲吻孩子的脸颊、头发。半晌,轻轻把孩子放下,直走到忘言面前,双手交握,似是乞求,又似自护,哑声道:

    “你们不是‘自诩为人’吗,你们这些高贵的、智慧的、自由穿梭在光明和黑暗之间的人类,有什么是你们做不到的呢?救活我的孩子,让我们这些在夹缝中生存、被厌弃、被挤压的邪恶的巫影族看看,神是如何行神迹在你们的身上,让我们活着,清醒、痛苦、绝望地活着,以见证神的大能!”

    我听不懂她的话。只知道她已痛到极点。

    忘言双手握住她的手,缓缓分开,轻声道:“痛已至此,何必。”

    “我留心听你的话,你说你们的命运已经写就,我们的何尝不是。”女人控制不住面孔的抖动,只能竭力控制声音里的抖动:“当年血族之宗的亲兄弟与人类女子秘密通婚生下孩子,那混血的孩子自恃特别的聪明,兼具人类与血族的优势,谁承想私欲膨胀、不可一世,竟然设计陷害血族之宗,意图取而代之!事情败露,被逐出血族,血族之宗到底是在怎样一种情境下对自己的侄儿、对人血两族生下的孩子发下重咒,不得而知,但从此以后,这个可悲的族类——你们称为‘巫影族’,再不见容于天地。”她喘口气,青绿色的面颊上诡异地升上两团似红似灰的晕渍。

    “面对人类,我们是魔鬼,面对血族,我们是妖异。无论是谁,都可以诛而后快。”女人声音平复些,语气疲惫继续道:“你们说我们阴暗、偏激、狡黠、残忍,你们怎么不想想,数千年来,我们一直在夹缝中生存,难见天日……”

    “你们是无药可救的人!”风间突然打断她的话,浓眉上扬,眼神清亮,一字一顿道:“你们既不属于光明,也不属于黑暗,你们心中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你们的嘴永远不会赞美,你们永远想的就只是如何填饱它!”

    “谁说不是呢?”女人悲哀冷笑道:“可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呢?凭什么你一生下来就是人类,光明正大,凭什么我的孩儿一生下来就人鬼不如,东躲西藏!生命不都是神给的吗,如果神不想给予,干脆就像血族那样,完全彻底无法繁衍,为什么给了,却只给残缺的命运,舍不得漏下一点点的恩惠!”

    “你们是被诅咒了!”红龙硬邦邦扔出一句话。

    “我们是被血族之宗诅咒的,我们不是被神诅咒的。被神诅咒的是血族,”女人不肯示弱,咬牙道:“但你看看,如今的血族统领天下,连你们人类都不得不俯首称臣,而我们,本应额外得到神的垂怜,反倒落得如此下场!”

    “都莫再说了。”忘言声音极轻,胸口起伏。所有人突然安静下来。仿佛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静默的威严。

    他张开嘴,从舌下取出一样东西,递给绿毛女人,温和道:“拿去吧,你的孩子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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