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安义救他的地方到林华县差不多二十里地,卢声远花了将近三个时辰走到,脚起了泡,眼前饿得直冒金星,每往前挨一步,卢声远就要骂几句该死的贼人,千刀万剐的叛逆,最该死的就是那个不肯送他的龙卫。

    遵照江安义的提醒,卢声远将身上的官服脱了下来,穿着里面的中衣前行。去哪里颇让卢声远踌躇了一番,贼人要去林华县,按说他应该回兴凌县,可是兴凌县离此有六十多里,卢声远估算了一下,等走到了自己差不多也就饿死了。

    硬着头皮往林华县方向来,不敢走大道,在道旁的林中艰难地行进,稍有风吹草动就赶紧藏好。没走走半个时辰,身上的衣服就被道旁的荆棘划得破烂不堪,卢声远素有洁癖,白色的中衣向来一尘不染,现在黑一块、青一块、紫一块可以与乞丐相比,脚上的鞋也露了趾,狼狈不堪。

    卢声远自知走不到兴凌县而转向林华县的决定是对的,不对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走出六里地,卢声远脚一软,摔倒在道旁,实在走不动了。从被叶彦光抓住到现在天色渐亮,将近十个时辰只喝了一肚子水,他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生世家娇生惯养,出门便是车马,哪吃过这个苦头,靠着滔天恨意的支撑才勉强走出这么远来。

    心中暗恨救他的那个龙卫,诸多不顺都因他而起,假如在县衙他能挺身而出敌住贼人,自己就能抓住钟山寨的匪首立下大功;假如他肯护送自己回兴凌县,自己哪用吃这样的苦头;假如他不救我,我至少能坐着牛车到林华县去,到时见机行事说不定能顺利脱身,哪用在这里呼天不灵叫地不应的等死;假如……

    诸多不满,卢声远倚在道旁的石头边等死,反正要死了,躲什么躲。昏昏沉沉中,听到人声,“唉,造孽啊,这人饿晕过去了。”

    卢声远一机灵,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七八个人,有老有小,看样子是一家子。卢声远立时来了精神,开口哀求道:“诸位大爷,救命啊,给口吃的。”贫者不受嗟来之食,卢声远读书时读到此句,坚定地认为自己遇到困境时定然能坚持操守,哪知饿了不到一天向人乞食便说得无比顺溜。

    那几个人商议了一下,有个妇人从腰间的布囊里掏出块青黄色的团子来,掰成两半,略一迟疑,将略大些的那块递给卢声远。卢声远连声道谢,心中卑鄙,乡野小民真是小气,一块小孩拳头大的团子还只肯给半边,有心摔回去不吃,手却递到嘴边,咬了下去。

    又苦又涩又粗,卢声远下意识地想往外吐,赶紧低下头掩饰,涩声道:“几位,可有清水?我嘴中干苦,咽不下去。”

    一个老者看出卢声远的身上的衣服虽然脏破却是丝绸,脚上的鞋更是小牛皮所制,寻常人哪穿得起。出声讥道:“原来是有钱的老爷,前面走半里就有山泉,老爷您自己去喝水吧。”

    说完,老者招呼众人离开。等这些人走后,卢声远将口中的吃食咽下,骂道:“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看看手中的团子,大概能分辨出黄的是黍米、绿的是野菜,还有树皮草根之状的东西,卢声远真想扔掉。吃了点东西下肚,肚子越发地饿,“咕咕”响个不停,卢声远苦着脸一点点将手中的团子吃下,肚子有食,脚上便有了几丝力气,挣扎着起身继续前行,一点一点地总算磨到了林华县。

    来到林华县时大战正酣,喊杀声震天,卢声远连张望都没敢张望一眼,找了处小沟,猫在里面哆嗦成一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万岁圣明”的呼声惊醒了他,卢声远壮着胆子走出林子,听到一声接一声欢呼“万岁圣明”,心中安定下来,应该是官兵得胜了。

    不断有人从他身旁逃走,没有一个人向他看一眼,卢声远看逃走的人身上穿着山贼的青衣或者百姓的布衣,越发笃定是官兵赢了,总算得救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卢声远的脚步也变得快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林华县奔,远远看到前面旗帜飘扬,是安东都护府的旗,卢声远放声大叫“救命”。

    众人听见他喊“兴凌县县令卢声远”,艾伟奇怪,兴凌县被贼人所破,卢声远怎么跑到这里喊救命,他到过兴凌县认识卢声远,知道此人是河东卢家子弟,与原工部尚书卢家林是叔侄,不敢怠慢,忙让人上前扶卢声远过来。

    看到刺史艾伟,卢声远是放声大哭,哽咽地道:“艾大人,下官……九死一生,从逆贼手中逃脱……前来送信……”

    艾伟心想,等你来送信,林华县早就落到贼人的手中了。见卢声远脸上挂泪,衣服脏破,身上一股子躁味汗味,靠近了实在冲鼻。悄然后退一步,艾伟道:“卢大人一路辛苦,先进城洗漱,吃点东西再细谈吧。”

    留下人手打扫战场,艾伟带着众人回了县衙。等卢声远恢复世家子弟的装束,随着差人来到大堂,听到林县尉正在禀报大战的情况,“……钟山寨匪首饶强锋逃脱,军师郭德自杀身亡,元天教匪人逃走,抓住不少钟山寨的山贼,还有,在小河中捞到具尸身,穿着官服,身上有官印,是兴凌县县丞之印……”

    卢声远咬牙切齿地道:“死的好,便宜杨国华这个逆贼了,这个逆贼毫无气节,投降钟山寨的匪人,引着这伙山贼在兴凌县烧杀抢掠,最后将兴凌县付之一炬,可怜我兴凌县无数百姓,呜呜呜。”

    艾伟见卢声远伸袖拭泪,心想这位卢县令怎么这么爱哭,开口劝慰道:“卢大人,贼人已破,不幸中万幸,等日后回兴凌县重建家园就是,本府还想问问钟山寨的贼人是如何攻破兴凌县的。”

    江安义送来的信中语焉不祥,作为端州刺史,兴凌县是他治下的县,艾伟当然要了解清楚,到时好向朝庭奏报。

    “钟山寨的匪首在兴凌县乡绅余光仕的引领下求见本官……”,卢声远添油加醋地将钟山寨夺取兴凌县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当然免不了突出他如何英勇抗争,被贼人抓住后怎样威武不屈,而杨国华怎样卖身于贼,贼人在城中烧杀抢掠,最后提到贼人当中有龙卫的卧底。

    “这名龙卫十分可疑,下官率众与贼人相搏时他袖手旁观,以至甘捕头和几名衙役惨烈在贼人刀下。贼人押着下官离开兴凌县时,卢某见此人助纣为虐,放火烧毁房屋,实属奇怪。后来此人莫明其妙地把下官从牛车中放出,说他是龙卫,让下官逃命,下官想到林华县危在旦夕,不顾自身安危小跑着前来送信。”

    大恩似仇,卢声远打定主意要陷害江安义,要不然自己在县衙中吓尿、在林中求饶的丑态被说出,今后还怎样在官场立足。

    纪大涛心中疑虑,自己并未派龙卫前往兴凌县,莫百是哪个出外差的手下正好恰逢其事混了进去。卢声远口口声声暗指龙卫办事不力,让纪大涛十分不快,沉声道:“卢大人,龙卫办差向来以大局为重,纪某相信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卢大人,那个救你的龙卫长得什么模样?”

    方才大战,纪大涛一身是血,将身上的火云彪服换下,穿了身青色的常服,所以卢声远不知道端州龙卫州统也在座。等艾伟开口介绍,卢声远暗道倒霉,当着人家头领的面污蔑他的手下,这下子将纪州统得罪了。

    卢声远硬着头皮解释道:“纪州统,下官只是据实陈述,言语不妥之处还请见谅,并非针对龙卫弟兄。”

    纪大涛冷笑一声,道:“是非曲直等纪某的手下到来一问便知,敢问卢大人,我那名没用的手下长得什么模样?纪某想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得罪了卢大人。”

    话语中带着怨气,卢声远只得含糊其词地道:“那名龙卫比下官高出寸许,样貌端正,肤色较黑,身材健硕。”

    纪大涛在心中将手下挨个对照了一下,好像没有此人,突然心中一动,卢声远所说的龙卫形象和江安义正相仿,莫非那个救他之人是江安义。看着卢声远,纪大涛“嘿嘿”冷笑两声,如果真是江安义的话,这个卢家子想污陷他是自寻死路。

    艾伟与卢家林有交情,有心相帮卢声远,见纪大涛不再开声,连忙岔开话题打圆场道:“叛乱初定,还有许多事情要善后。抚恤灾民安抚百姓就烦劳袁大人,维护秩序保护林华县的安全就交给万将军你了,匪首叶彦光和元天教的贼人在逃,还需纪州统费心捉拿。此次抓拿了不少逆贼,要劳烦纪州统分清良善,问明罪责后本府好上奏朝庭得知。”

    众人恭声应是,至于天子暗使江安义是个禁忌,艾伟不想多提起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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