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罗县的文风不盛,十多年来仅出过一位举人,目前有秀才九人,童年二十七人,比起新齐县以前都有所不如。再加上摊上颜开辰做了六年县令,能省则省,县学形如虚设,破败不堪。江安义到任后,拨款修缮了县学,又給生员供了粮米,一年还給了十两银子的经费,一连串的变化給任教谕注入了无穷的精力,三、七日的授课被得勤勉起来。

    此次江安义将大会安在县学,又另外給了县学五贯铜钱作布置费用,任教谕组织学生在县学的后院摆上百余条长凳,前面摆上几张桌子,当成江安义等官员的座位。这次“合税为一”的推动,江安义除了请了乡正、村老、乡绅外,还请了各行各业的代表,允许秀才、童生等读书人旁听,将来制度的宣传还要靠这些读书人。

    十一月六日,天公做美,暖日洒在县学的院中,一片暖洋洋。富罗县破天荒开大会,每个人都很新奇,很兴奋。大会安排在巳时初,从辰时开始就陆续有人来了,大家兴奋地寒喧着,整个会场比菜市场还要吵闹。

    安排了二百多位置,辰时末就坐得满满当当,两边廊下及后面站满了前来旁听的人群,衙役们费力地维持着秩序,如今富罗县的百姓被江安义教育得不再惧怕衙役和胥吏了,敢大着声与他们相辩了。

    辰时刚过,江安义、刘九思、秦子雄、任教谕还有县里的几个大乡绅从后面的走出,会场的喧闹声逐渐安静下来,众官依次坐好。江安义扫了一眼站满了人的大院,很满意,今天的大会后“合税为一”就要从这个偏远的小县向四周辐射,整个大郑都会受到影响。想到这些,江安义充满了骄傲。

    “……合税之后,上田每亩收税三十文,中田二十五文,下田二十文,除了这田税,其他的钱一概不用再交。”

    院中一片“嗡嗡”地议论声。

    “以前一亩上田十税一,田税不过一斗二升,折钱不过十五文左右,这田税一下子翻了一倍,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笨蛋,你没听江大人说吗,除了田税,其他的钱一概不用交,徭役、丁税、折耗这些全都摊在田税里了,这样一算,比起以前划算多了。”

    “最重要的是以后那些胥吏和衙役找不到借口再要钱了,光这一样就抵得上以前的田税了。”

    “是啊,是啊,这‘合税之一’之策真是为咱们老百姓着想啊。”

    听到院中议论,江安义没有继续往下说,坐回椅中喝茶润润喉。秦子雄在旁边暗中捅了捅他,示意江安义看坐在最前面一排的人,这些人是县里的大地主、大乡绅,家中都有数百顷的田地,江安义所说的“合税为一”对普通百姓来说是好事,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坏消息。

    这些人家中田多,田税增了一倍,相应地税赋就要多出一倍。而这些人有财有势,县衙的胥吏和衙役不敢上门刁难,給点银子就能打发,而徭役自然有仆人代劳,丁税也少,所以对他们来说每年要多交几十两银子了。

    事情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江安义决定无视这些人的反应,“合税为一”是天子钦定的国策,想来这些人也不敢造次。再加上富罗县多是些土财主,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势力,江安义可以压服反对的声音。

    等议论声平静了些,江安义继续讲解“合税为一”可能遇到的问题,比如说虽然是“合税为一”了,但也可以用粮食交田赋,以后都不征徭役了,遇到有事,衙门以百文一天的报酬雇佣劳工等等。

    大会在午时中散去,各乡的乡正带去了衙门事先准备好的布告,要张贴到各乡各村,乡正们还要负责向村民们解释宣传。江安义看着兴奋议论着的人群,不用十天,“合税为一”的政策就会传遍整个富罗县,甚至传遍整个丽州,接下来就要看“合税为一”的效果了,对此,江安义充满了自信。

    磨刀不误砍柴功,十一月十五日,磨刀的时候到了,这天富罗县衙招考衙役和吏员。石清乐比江安义还要兴奋,这段时间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富罗县吏治的整治工作中,已经写出了一寸多厚的经验心得,此次招考被他视为收官之笔,等结束后他便要带着心得返京,这些心得和经验就是他的晋身之阶。

    相较于“合税为一”江安义更为重视此次招考,他深知任何好的政策都要靠人来执行,只有吏清才会政清。位置事先空了出来,有八名胥吏和十名衙役被开革,这些人是刘九思和秦子雄提供給江安义的。仪门前摆了两排桌子,江安义参照泽昌书院入学考的形式来招考吏员和衙役。

    衙役的招考由秦子雄负责,强壮有力,会武艺,为人正直清白的人优先;吏员的招考由刘九思负责,会写会算,会处置公文的清白人皆可报考。应考的人多得让江安义有些意外,看来十两银子的年薪在富罗县很具吸引力,算是高薪了。不说衙役那边,就是招考吏员就吸引了五名生员报考,童生有十七人报名,至于识文认字的读书人更是多达三十多人,江安义见到那位吴化友就出现在报考的人群中。

    石清乐站在仪门高处紧张地注视着招考场面,不时地下到招考处查看。江安义看了一眼便回到了花厅,对于从根本上清理吏治江安义并没有信心,再强有力的制度,再高举的屠刀也阻止不了人心的贪婪,或许在富罗县几年或者十几年能保持相对清廉的吏治,但最终又会回到以前的样子。

    吴化友的出现让江安义感到一丝悲哀,贫穷可以改变读书人的志向,以人度己,如果不是自己受雷击后妖师附体,恐怕现在也在乡间种田编竹为生,读书进入天子堂只能作为梦境出现。

    让有志读书的人安心读书,江安义想起在泽昌书院时邓山长曾让他在有能力的时候多帮一帮寒门学子,说实话当时他并没有大多的感触,如今想来这种信念反而深深地触动了他。

    江安义坐不住了,起身来到仪门前,胥吏的招考已经告一段落,江安义从刘县丞的手中接过名单,吴化友赫然在其中。吴化友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露着复杂的表情,有欣喜、有愧疚,也有失落和遗憾。他身旁还有两名书生装扮的人,此次招考共取中了十二名胥吏,其中生员三人、童生七人,还有两名没有功名的读书人。

    举手示意,江安义让这些人跟着自己来到大堂,石清乐紧紧地跟着,他要听听江安义是怎样训勉这些人的,状元郎的说辞可以作为范本,后来的官员可以借鉴。

    公堂上江安义半晌没吭声,那些新被录用的胥吏有些忐忑起来,连刘九思也感到几分不安,欠身问道:“江大人,刘某所选用的官员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江安义摇摇头,叹道:“江某只是回忆起往事,有些伤感罢了。江某未取中之前,家贫如洗,靠母编竹为生,有幼弟十岁便与人帮佣补贴家用,江某想起这些,心中不免酸楚。”

    相逢何必曾相识,只缘皆是苦难人。江安义的话让那些新吏员多有凄容,吴化友更是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哽咽道:“原来江大人也是出身贫寒,但大人能苦读不辍,终有所成,相比之下,吴某实是羞愧难当。”

    “江某看你们这些人衣着破敝,面带菜色,想来家中皆非富裕。”江安义叹道:“你们能被刘县丞选中,想来皆有几分才学,可是为生计所迫,不得已投身为吏,难酬平生之志,实为憾事。”

    江安义的这番话引得一番慨叹,连石清乐也摇头叹息道:“确实,本官刚才看吴化友的文章,词意通达,如果时运到了,中了举人并非难事。”

    吴化友低头不语,脸色惨白。

    想了片刻,江安义道:“江某曾就学于泽昌书院,书院邓山长曾言寒门子弟求学远难于富家子,要江某有能力时能略加相帮。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江某既然来富罗县为令,当为富罗百姓做几件善事。江某今日薄有家资,有意资助尔等中有意进学者继续学业,不知尔等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包括吴化友在内半数人躬身礼道:“多谢大人,我等愿意苦读上进。”

    江安义点点头,对一旁的刘九思道:“刘大人,江某愿出资购买十顷良田,以其所出的粮食供有意读书的寒门学子衣食,不知县中可能良田?”

    富罗县一亩上田需银十两,十顷便是千亩,需银万两,相当于富罗县以前三年多的税赋,这可不是小数目。刘九思起身礼道:“大人爱民之心,当为我等楷模,刘某愿追随其后。刘某比不上大人多财,上次剿灭黄羊寨无功受禄百两银子,刘某愿意捐出多购点地。”

    秦子雄慨然道:“秦某上次所得不少,愿意捐出八百两银子。”

    石清乐在一旁坐不住了,赞道:“想不到在富罗县能得见古仁人君子,石某盛逢其事,当仁不让,也愿捐银四百两。”

    吴化友等人已经感动得涕泪横流,拜倒在地,“多谢众位大人美意,我等定不负大人们的心意,潜心苦读,但有所成,绝不忘今日义助之恩。”

    江安义笑道:“邓山长曾说,薪尽火传,江某并不需要你们回报什么,只是以后当你们遇到此等事,不妨也想想今日,帮一帮那些需要帮助的寒门学子。”

    江安义不知道他无意中做出的举动对后世影响极大,数十年后,富罗县成为文宗盛地。以吴化友为首的富罗县学子成立了薪传学派,大力资助寒门子弟,让富罗乃至丽州成为科举大州,一批批丽州籍的官员出现在士林之中,这些人与泽党和章党并重,而江安义被尊为薪传派的开门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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