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中,江安义在静思斋见到了余知节的四个侄儿,余庆良和余庆飞已是弱冠之年,两人皆是秀才,老三余庆山比江安义大些,最小的余庆云与江安义的年纪相仿,四人锦衣华服,贵气逼人。

    余知节指着江安义对四人介绍道:“这是平山学子江安义,和你们一起听我讲学,你们年岁相当,要互亲互近。”

    余府在新齐县声名赫赫,二爷余知仁、三爷余知和是县里知名的乡绅,江安义听过余庆良等人“余家四秀”的名声,连忙上前深深一躬,恭声道:“请四位公子多多关照。”

    四人听伯父介绍此人不过是平山乡下的穷书生,见他身上的衣衫虽是新的,但不过是粗布棉衣、做工也不讲究,脸上不由都带出鄙夷之色,略略拱拱手,径自落坐,余庆云更是轻哼一声,头昂起看也不看江安义一眼。

    江安义并不在意,自己和富贵家子弟本就不是一路人,有机会听余知节讲授经义已经是满心欣喜,哪会顾及其他。余知节见四个侄儿骄奢之气溢于言表,心中暗中叹息。

    同样的经义从余知节嘴中讲出,比马训导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余知节的讲解并不拘泥于书,旁征博引发散开去,穿插着名家的看法,也有个人的见解,深入浅出、妙趣横生。

    余知节久居要职,他嘴中讲出的经义释析代表着经义的正解,江安义抄录了不少市面上流通着经义解析和注释,两相比较,这些释义不是恪守成规就是一家之言,有的甚至已经过时。

    有如打破屏障现天地,江安义听得心花怒放,许多不解之处变得豁然开朗起来,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一个时辰讲授,江安义只觉灵机泉涌,灵机触动灵机,一发不可收拾,只能强制住按捺活泼泼的心思,唯恐错过了下一句,紧张、兴奋、忐忑的心情夹杂着,犹如弦声嘈切,喘不过气来。

    江安义的喜形于色余知节看到眼中,反观四个侄儿目光呆滞,似听非听,似懂非懂,不用比较,高下已分。江安义觉得时光如箭,余家四兄弟却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挨到余知节讲完,行过礼扬着头从江安义身边鱼贯而过。

    “蠢才。”余知节无奈地暗骂,此少年将来的成就远在尔等之上,既然让江安义听讲,索性将人情再做大些。余知节笑道:“安义,这几日你不妨都过来听讲,你家在平山镇,离县城不近,府中多有客房,你在此住下,省得来回奔波,老夫闲时也可和你相谈。”

    “多谢余师。”江安义自是求之不得,连声道谢,余知节安排仆人带江安义到客房,自有人通知江家不提。

    余知节的授课不拘于四书五经,偶尔会谈及朝政民生,甚至言及朝中之事。余知节为京官多年,身任户部侍郎,对当前时事、朝庭风向洞若观火。江安义听得很认真,他深知科举并非只是精通经书,穷究经义即可,策问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吏治等各个方面。

    通过余知节之口,江安义打开了一扇向外的窗,逐渐对朝中情况、天下大势有所了解,粗略地知道了些当权者看待事情的态度和处理政务的做法,知道了这些,写起策论来就可以有的放矢。

    机会难得,江安义在余府可谓争分夺秒,除了听讲,回到客房立即将所得记下,放下笔来凝神思索,再自身所学印照。余知节推荐了几本书,江安义边抄边读,常觉三更易过,时光飞逝。

    余知节偶尔会找他闲聊,开始时只说诗画,江安义见缝插针问些经义上的疑难,每每能挑起余知节的谈兴。余知节越来越喜欢这个农家子,聪慧好学、触类旁通,要不是没有时间,自己真想正式收江安义为弟子。

    一向少有夸人的伯父居然接连几次夸赞农家子聪明,这让余家四位少爷“吃味”起来,要知道自己四人跟从伯父学习了大半年,得到的称赞加起来还没有江安义这些天多。

    一件东西自己可以并不在意,但有外人争抢那狗屎也会变成黄金,更何况学问不轻授,一个农家子凭什么在府中听伯父亲授课。余家四子妒在心头,对江安义自然没有好脸色,要不是看在伯父的面子上,几个人都想将江安义赶出门。

    余知节对侄儿们的表现心知肚明,私下里对几个侄儿说起江安义非池中之物,嘱咐他们与江安义相交于微末。余家四少当面唯唯,过后依旧故态,冷言讥讽、傲慢无礼。江安义不把余氏兄弟的轻漫放在心上,依旧谦逊有礼,每日上完课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尽量不与余家兄弟碰面,避免争执。

    树欲静而风不止。散学回来,余庆良约兄弟们来自己所住的北院留春阁喝酒散心,留春暖阁外的梨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留春阁内暖意浓浓,角落里摆放着银丝木炭,丝毫闻不烟火味。

    酒是碧罗春,与黄酥醉、琼州液、明月香齐名。酒入杯中色做碧青,香味扑鼻,入嘴一股醇香随喉而下,比起村酿不知浓郁芳香了多少倍。余庆飞吐出一口酒气,赞道:“这酒入肚,全身都暖和多了,不愧是四大名酒之一。”

    “这酒是二伯专门买来给大伯喝的,我们兄弟可都没有,大哥你哪弄来的?你说,大伯对姓江的小子那么好,会不会送他一坛?”余庆飞夹了块鹿肉,慢慢地嚼着。

    “吃都吃不住嘴,喝酒,想起那个江安义就是一肚子气,喝。”

    余庆云一拍桌子,嚷道:“这个乡下寒家子不知有什么好,伯父居然对他如此青眼有加。”

    余庆山似笑非笑地道:“听说那小子是个篾匠,不知怎么投了伯父的缘,唉,亲侄儿还不如外人啊,我看我们还是让着点他。老四,你冲那小子甩脸,当心大伯看到不高兴。”

    “我怕他,”余庆云跳起来,道:“我这就去叫他滚蛋。”

    余庆飞脸一沉,喝道:“老四,坐下,不要胡来。老三你少阴阳怪气地撩拨老四,你怎么不出面赶那小子走。”

    余庆良呷了口酒,淡淡地开口道:“那小子着实惹厌,老四,你如果能将他赶走,我那对画眉就送你了。”

    “真的,大哥你可不许有骗我。”余庆云高兴地叫道。

    余庆云不傻,知道两个堂兄拿自己当“出头鸟”,不过他少年气盛,加上确实讨厌江安义,心有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忌惮,有这对画眉当彩头,索性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吃罢早饭,余庆云带着两个小厮闯进江安义住的客房,江安义正在抄书。余府藏书甚丰,余知节推荐了这几本,江安义抓紧时间抄录,好回家后细读。

    见余庆云来到自己的住处,江安义闪过一丝不妙的感觉,忙放下笔,行礼道:“见过四公子。”

    “唔”,余庆云用鼻子哼了一声,很不奈烦地道:“我大伯马上就要返京了,府中有事要他安排,你请便吧。”

    江安义一愣,明白这是要赶自己走,虽然知道极有可能是这位四公子在假传“圣旨”,但寄人篱下,哪能真的争辩,就算闹到余知节那里,自己也没有好结果。

    江安义最后努力道:“容在下向余大人辞行。”

    余庆云哪会让江安义见到大伯,那样岂不是被拆穿了,昂着头喝道:“不必了,我大伯正与二伯议事,你快些走。”

    江安义留下封辞行信,将东西摆放整齐,冲着静思斋的方向拜了三拜,带着抄录的几本书黯然离开。

    未时,江安义没有出现在书斋,余知节颇感诧异,往日江安义都提早一刻在园外候着,今天怎么会没来?扫了一眼四个侄儿,余知节问道:“江安义怎么没来?”

    四人对视,齐齐摇头佯作不知,眼神中流露着喜意。

    客房的仆人带来书,按照余庆云的吩咐答道:“江公子说家中有急事,先走了,这些书让我还给老爷。”信,早被余庆云撕碎扔到了废水沟。

    余庆山佯怒道:“竖子无礼,怎能不辞而别,枉伯父这么看重于他。”

    余知节用手点指着几个侄儿,怒道:“一群蠢货,他日你们莫要后悔,滚了出去。”

    气呼呼地坐下,看到桌旁送回来的几本书,余知节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家侄儿,总要顾及到他们的颜面,江安义的确是个人才,自己真的动了爱才之心。

    想了想,余知节从书架上找来几本书,和原先的几本放在一起,吩咐道:“来人,将这些书送到江安义家中,就说老夫家中有事,不能再为他讲授,这些书让他细看。”

    ………………

    二月二十六日,新齐县北五里亭。远山笼烟,草色遥看,星星点点的野花装点着春意,刚吐出嫩芽的柳枝在风中摇摆出留意。余知节回望家的方向,满怀离绪,此一去不知还能否再回故乡,或许只有幽梦才能还乡,车轮缓缓在官道上滚过,故乡、家人越来越远。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摇得余知节昏昏欲睡,一阵风吹来,初春的天气带着几分清凉,突听一起笛声清越,打破了车行的枯寂。

    侧耳倾听笛音,宛如风中春草,绵绵相伴万里,柔风细雨之中鸟鹊争鸣,似欢送、似婉别、似依恋、似惜情,曲调舒缓、哀而不伤,似是对离别的眷念和挽留,又奏出对行客一帆风顺的祝福。

    余知节连连顿足呼停,掀开车帘,大道之旁,青衫长笛,正是江安义。江安义躬身一礼,朗声道:“安义在此恭送余师,祝大人此去大鹏展翅,心想事成。”

    “好,好,安义,没想到你的笛子吹得如此动听,得此佳曲相赠,老夫此次返乡堪称圆满,取酒来。”

    有仆人搬来马扎放在道旁,托盘献上美酒,两人相对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余知节道:“安义你是块璞玉,放在明师手中雕琢必然绽放异彩,可惜老夫官身不由己,你又不能随老夫进京,遇英才而不能育之,憾甚。安义,你如能来京城,老夫便收你为徒。”

    江安义苦笑,家中温饱尚难,自己怎么可能远离前往京城。余知节亦知江家贫苦,叹息一声,带着一篮折扇重新踏上马车,江安义道旁恭手相送。

    幽扬的笛声中,马车渐行渐远,终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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