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师已有期颐,作为一个修为并不精深的修士,是真正意义上的晚年了。但只要一谈起他专精的符箓阵法,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高山袅招呼着枫卿童坐下后,正要互相介绍,年迈的上师就已经直奔主题了:

    “你就是风卿童小少侠?”

    枫卿童也就大大方方答应:“上师,我就是了。”

    上师微微皱眉,高山袅赶紧向着枫卿童解释道:“卿童公子,上师耳朵不是很好,和他说话直接传音入耳吧。”

    枫卿童了然,便重新用传音入耳之法介绍了自己一遍。上师这回听清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

    “老了老了,耳朵不好了,要你们多将就我这老头子了。”

    这样看来,德高望重的上师也挺没架子的,枫卿童内心轻松了很多——果然,和这些一心扑在阵法上的老头子打交道,总是要高兴些。

    枫卿童心中一动,瞥了眼身边的小丫头,只给她一人传音道:“你这么多年没学传音术,岂不是没办法和上师说话?”

    小红袍没收住情绪,白了一眼枫卿童,像是看一个白痴。而后便直接亲身示范,对着上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忽然加大声音,大喊道:

    “秦爷爷!秦爷爷!我要吃那个‘碧龙出海’!”

    枫卿童顿感耳膜撕裂,大脑甚至有片刻的嗡嗡作响。因为实在是没有来得及反应,加上他又离小红袍最近,枫卿童这回真是吃了个闷亏。

    上师早年丧偶,自己本身并无后人,从来都格外喜欢这个宝贝小“孙女”的,立马满脸笑意:“好,好,爷爷就给你夹!”

    上师起身给小红袍夹了菜,这种爷孙之间的天伦之乐,高山袅倒不至于横插一脚。不过上师夹完,还是抱怨了一句:

    “云儿今天怎么这么大嗓门,差点吓到爷爷。”

    枫卿童沉默无言,转身冷漠的看着王潄云,眼神似刀似剑;王潄云诡计告破,眼见情况又有些不太受控,尴尬笑笑:

    “哈,看吧,秦爷爷是耳朵不好,又,又没聋。”于是乖乖低头扒饭,不再插话。

    高山袅装作没看到二人的争吵,安静吃菜。他知道,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徒弟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枫卿童——那天大战,王潄云一直在远处观战,想必是见到了那直冲云霄的剑光。而后来,柳山凌知道真相赶到现场时,王潄云又让他把自己带近了些。

    应该是在那时候,她感觉到了,枫卿童身上依旧没有散尽的杀气。加上她从小就树立了牢不可破的信念,那就是府中的三位供奉是不可战胜的,但那天夜晚,作为旁观者的她并不清楚双方交战的各种细节,只看到了枫卿童以一剑战两人。这些,都造成了王潄云面对枫卿童时,总有些畏手畏脚。

    也不知道,会不会在这孩子心中形成什么心结?要不找个时间,让卿童小公子再输给自己一场?

    上师则不是很清楚这些事情了,那场“考验”他更是完全不知情,于是打趣道:“怎么,我们家小潄云也有害怕的人?”

    王潄云一听,立马反驳道:“才不是!”

    枫卿童当然也不会真的为王潄云的小把戏生气,他吓吓小姑娘纯粹是觉得有趣。这时候当然要抓住机会挖苦一下:

    “上师,您可小看您这小孙女了,她哪有怕的人啊?恨不得拉我去喂狗呢!都快成一个小魔王了!”

    王潄云白了枫卿童一眼,小声道:“再说再说,拉你去喂……”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王潄云干脆一声不发了。

    上师哈哈大笑,有时候当久了所谓“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反而更喜欢和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待在一起。桌上的气氛也更融洽起来。

    被耽搁之后,上师依旧没有忘记自己最想问的一些东西:“卿童小公子,老朽想了很久,还是不清楚你在万军山怎么做到让符箓阵法易主的呢?小魁他们几个,阵法符箓的水准还是有的,所画阵法质量也并不低劣啊。当然,卿童公子不一定要回答,如果是什么不传之密,老朽也不强求。”

    “那我就不回答吧!”

    上师显然没料到这小公子这么直接,有点下不来台,苦笑不已。

    枫卿童解释道:“上师,魁老爷他们几个其实也问了我这个,但这当中涉及到我的功法和一些其他的秘密,真的不便透露。不过我小时候读了不少符箓阵法的残本,有很多很有意思,有价值的阵法构图,可以和上师讲讲的。”这些也是枫卿童一直以来跟万军山四个怪老头在讲的。

    上师点点头,补充道:“那也不错,小魁他们说受益不少。我也看了一些,确实很独特。不过我已经不是在意这些小东西的年纪了,这些启发思维,扩展见识的内容,我见了不少了,对我帮助已经不大,毕竟我的年纪也不是白活的嘛。”

    而后上师又补充道:“不过如果能像卿童公子一样,这么年轻就接触到这么多这样的‘怪东西’,老头子说不定能走的更远呢。”老人转头望着枫卿童,越看越喜欢:“说不定,你走的要比我这老头子,远得多啊!”

    枫卿童赶紧摇头——自己在符箓阵法一途,更多的是兴趣而已。

    不过上师既然不想听自己在万军山讲的那一套,枫卿童也就不太好办了:“上师,说实话,除了那些古怪的玩意儿,恐怕我在阵法一途,也没什么能入您老法眼的了。”

    上师摇摇头,道:“我只是想听听你对阵法最简单的理解。”

    枫卿童想了想,酝酿许久,放下筷子郑重道:“阵法一途,是借天地之力;而修行一路,则是依靠自己身体的力量,像柳大当家那样的人,终归是少数。阵法不够灵活,主防守,但防守的方式,又是攻伐。各类阵法数量,更是远远多于功法。符箓阵法起于莾金,而莾金早年无法被灭亡的原因,全在符箓阵法,一旦阵法主先手,几乎可立于不败之地;但莾金多年来无法南下,同样因为阵法,过分依赖阵法,莾金修行功法极少,个体战斗力不强,一旦失去先手,就会被个体更加灵活强大的东苍击败。早年间其实莾金占优势,因为他们完全可以依靠蚕食之法不断扩大领土,一旦布下阵法,便很难再被夺回去,但因为千夜皇朝枫姓一脉过分强势,反而被破了很多城池;而现在,东苍已经慢慢有人修行符箓阵法一途,一旦涌现大批破阵师,莾金危矣。”

    枫卿童顿了顿,像是在组织措辞,上师笑道:“其实只是想让你说说对阵法的理解,怎么还牵扯到两国情势了。”

    枫卿童其实也意识到自己扯远了,有些歉意的笑了。

    上师其实也没有真觉得就扯远了,有些事,只有既了解符箓阵法,又了解传统修行功法的人,才能看的稍微清楚一些,当然,占星师另说。

    “既然你说到这,我也把我这老头子的想法说一说。你也看出将来的形势有可能并不利于莾金,那莾金的当权皇族,会没有觉察吗?显然不会。东苍希望培养出破阵师,但却苦于没有相应的积累;莾金个人实力不强,则是受制于功法、修行环境和种族本身平凡的修行资质……”上师说到这里,脸色已经严肃起来,“可如果莾金能够将阵法加之于个人呢?”

    枫卿童立马摇摇头:“我在古书上看过,莾金以前好像有过这类尝试,但阵法是借天地之力,与个人灵力相悖,加之于自身之上只会爆体而亡;如果直接加诸于没有灵力的凡人身上,脆弱的体质更是无法承载那种压力,结局同样悲惨。”

    上师点点头:“但莾金一直没有放弃这个计划,如果莾金真的能够做到,那么将来的发展,两国之间的形势就更加扑朔迷离了。如果莾金不能掌握,他们则绝不可能再等东苍继续发展下去了,这样的话”上师此刻眼光已经锐利起来:

    “二十年内,双方必有一战。”

    桌上,高山袅已经彻底震惊了。他没有想到,两人关于两种修行体系的简单探讨能上升到两国发展形势,更没想到上师会有这样惊天的言论!

    二十年内,必有一战!

    而且很显然,这不是上师暂时的想法,而是作为整个东苍数一数二的阵法师,酝酿了无数年的潜心推演。

    枫卿童也有些震惊,但想一想又皱了眉:“应该不会?这二十年,东苍只要不衰败,莾金大概不是对手?”光是看万军山三位供奉的实力,枫卿童就已经能想见东苍皇朝的实力了。

    上师叹口气,站起身来,高山袅忙将上师扶住,而后上师便要离席:

    “老朽吃不了多少,先行一步。”枫卿童要起身相送,上师摆摆手让他继续坐着就好,枫卿童仍是坚持上前,在另一边扶着老人。

    上师也没有拒绝,在门口望向南方,驻足良久,道:“这东苍,风云变幻,谁说得清啊……”

    枫卿童没有作声,东苍朝中事,就不是他能插嘴的了。

    上师转过身,望到小红袍也跑了出来,因为上师两边都有人扶着的缘故,只是在后面跟着。于是老人笑着招呼小丫头过来,高山袅和枫卿童也自觉让开,令小红袍一人在老人身边。

    老人没来由又自言自语道:“老了啊,如果再年轻些,不在王府,我倒想多教出些破阵师来。”

    一朝为人臣,终生不言弃。上师在王府中度过了大半辈子,很多事想要去做,却由不得自己。

    老人走出院子前,又回望了一眼那白衣少年:“或许,你能帮我在东苍种下些种子?”

    枫卿童刚要回答,老人却转身了,他不想在少年身上平白加了担子,但刚刚实在是有感而发,此刻幽幽道:“只是说一说,老头子自己的抱怨罢了,罢了。”

    一切,随缘吧。

    小红袍扶着老人走出很远,老人又自言自语道:“多一个两个也好?”

    院门口,目视二人远去的枫卿童默默记下这件事。

    东苍其实已经开始重视符箓阵法的修行体系,但好的阵法师多半年迈,且各为其主,所以阵法这种十分需要相关典籍和前辈指导的修行体系在东苍依旧十分难以发展,专门为应对莾金而生的破阵师,数量增长更是缓慢。

    若东苍边疆告破,原属千夜,现属东苍的百姓必然生灵涂炭,枫卿童并不想看到这些发生。将来如果有机缘,枫卿童会将自己学到的符箓阵法之术在东苍传授。

    这,暂且当做是第二件事吧。

    枫卿童边上,高山袅叹口气:“我这老匹夫,还是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吧。”说罢,递给枫卿童一个白金条纹的锦囊,道:“长青给你的,不知道是什么,应该对你有用。”

    枫卿童点点头,就要直接在高山袅面前打开,黑袍老人却直接转身走了。

    枫卿童摇摇头——这瘦老头,还说柳山凌死脑筋,自己不也挺较真的。

    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极其规整的行书:

    有阴阳割裂之势,忌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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