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双方将领呕心沥血,费尽心机盘算的战争的胜负,有时候却取决一个压根就不起眼儿的小小的事件。

    经验丰富的将领,有时候是财富,但在一些特定的时候,经验反而成为了一个灾难。虽然这样的事情并不多见,甚至可以说是罕见,但却并不是从不出现。

    冯伦是老将,经验极其丰富。在他过往一辈子的战事之中,当仗打成这样的时候,敌人基本上就丧失了战斗力了。像今天这一战,武威军的损失甚至超过了他预估的程度。

    柳成林麾下只有五千甲士,两个曲过渡河作战,就算没有全军覆没,也所剩无几,他的主力中军被十数倍的对手包围,被分割成了一块块互相并不联结的战斗小集团,就算他们再厉害,终究也是被吞没的下场。

    李德的骑兵炸了锅,就算能重新集结起来,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事情,而等他重新集结起来之后,整个战场便大局已定。

    冯伦要的是击败柳成林的主力,事实上他也做到了。

    以冯伦多年战斗的经验看,剩下的,便是收割战功的时候,这场战斗,大局已定。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一次对阵的武威军,与他以前碰到的军队有着很大的不一样。

    首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便是武威的骑兵。

    在经历了最初的炸营之后,这些本来已经溃散的骑兵,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恢复了建制,而更可怕的是,他们的领兵将领脑袋极其清醒,哪怕是柳成林危在旦夕,他也并没有急着去援救他们的主帅,哪怕是到了这一个时刻,他想的依然是谋求战斗的胜利。

    近两千归建之后的骑兵,对于现在的战场来说,是一股致命的力量。

    第二个意想不到,便是柳成林的主力中军,在绝境之中迸发而出的巨大的战斗力。将是军之胆,柳成林个人的武勇在这一时刻,极大地稳定了军心。这使得冯伦想在最短时间内歼灭柳成林主力中军的希望化为了泡影。

    他们就像是大海之中的礁石,一次又一次地被巨浪淹没,却依然傲然挺立,那面柳字大旗,始终未曾倒下。

    第三个没有想到的便是柳成林留守大营的那支军队抵达战场之后,同样没有选择去援救柳成林,而是径直扑向了史家坞。

    对方的表现,出乎了冯伦对于过往碰到的所有军队,甚至于包括他们卢龙军的认知,而这认知之上的盲点,便导至了他指挥上的失误,倾尽全力的一击,变成了此战最大的败笔。

    李德指挥下的骑兵,此刻成为了战场之上的死神镰刀,所到之处,血流成河,那些仅仅仗着血气之勇而冲出来的史家坞堡普通乡民,在这些训练有素的军士面前,比起羔羊也强不了多少。即便是那些乡勇,面对骑兵的冲击,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逃。

    让冯伦胆寒的是,这支骑兵的作战思路相当的明确,他们不是一插到底,而是转着圈子的在外围驱赶,杀戮,将更多的人往战场中心驱赶,这相当于给处于战场中心的武威军主将柳成林增加了更多的压力。

    冯伦甚至认为这名骑兵将领是不是与柳成林有仇,因此想借着这个机会干掉柳成林。但这个想法,也只是在他的脑袋之中一闪而过而已。他知道柳成林在武威军中的地位,他可是武威节帅李泽的大舅子,而这名骑兵将领出身于李泽的嫡系部属,绝无可能有想置柳成林死地的念头。

    排除这一个,那就只能说明,这个叫李德的人对于柳成林能够坚持住有着绝对的信心,也不担心事后柳成林会找他的麻烦,而他如此做的唯一目的,就是掩护另外一支由候方域率领的武威军队夺取史家坞堡。

    如果放在平时,千余人的一支队伍自然是不可能拿下坚固险峻的史家坞的,但此时此刻却不一样了,史家坞已然成了一个空壳子,所有能战斗的人,此刻都集中在了战场之上,而他们,却被这支骑兵给拦在了唯一通往史家坞的通道石桥的一侧。

    眼看着候方域指挥下的军队接近了石桥,冯伦绝望地吼叫了一声,转身带着他的精锐,向着上游方向跑去。

    史家堡主史奎也终于发现了战场之势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被逆转了过来,柳成林的中军所部,那个小小的圆阵离他并不远,看起来风雨飘扬,却始终毅立不倒,而另一支武威军已经越过了石桥,直接对坞堡展开了攻击,而他们与坞堡之间,却还隔着一支武威骑兵。

    外围的乡民已经彻底溃散了。触目所及之处,尽是惊慌逃亡的乡民和乡勇。

    这就是正规军和杂牌之间的差距,一支正规军哪怕是遭受到严重的创伤,但只要首脑还在,他们总是能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组织起有效的反击,而杂牌打顺风仗的时候勇猛无比,一旦遭受挫折,再英明的将领也无力回天。

    史奎看到冯伦跑了。

    他愤怒地大叫起来,集结了身后所有能集结起来的力量,转身向着史家坞堡跑去,他要去救援史家坞。

    冯伦不是往坞堡方向前进,他逃跑了。但他史奎不能跑,这里是他的家,是他的一切,失去了史家坞,他什么也不是。

    李德势如疯虎,手里的长矛已经折断了,横刀也已经砍卷了口子,他随意地在战场之上捡了根长矛,然后毫不留情地将拦在他面前的所有人捅死,或者砸死,不管这个人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不管这个人是在凶狠地向他扑来还是惊恐地跪地求饶。

    这一战,他们的损失太大了。

    石桥边,堤岸上,河滩里,到处都散落着武威军士兵的尸体,河水已经变成了红色,上面半浮半沉着不少的尸体,而河的对岸,应当是重灾区,他简直就不敢相象,那是整整两个曲的兵马啊。

    一支大约千余人的尚有建制的兵马迎头而来,飘扬的旗帜说明了对方的身份,那是战场之上另一个极有身份的人,史家堡的堡主史奎。

    原本打算去追击冯伦的李德立刻便放弃了原先的想法,冯伦在逃跑,而史奎前进的方向,却是去回援史家坞,孰轻孰重,自然一目了然。

    一声令下,本来分成了一支支小队作战的骑兵顷刻之间再一次合拢,前方堵截迟缓对方前进的步伐,左右两翼则不停地试图截断这支队伍,然后在对方的屁股之上再缀上了一支骑兵不停地尾随攻击。

    堵截的骑兵边战边退,侧翼的却是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猛烈的冲击,每一次成功地咬下一段之后,立刻便于后方的骑兵通力合作,将被咬下来的这一段吃干抹净,史奎的队伍的确在前进,但前进的队伍人数却在急剧的减少,当史奎终于看到石桥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不足百人,而拦在他前方的骑兵,却是密密麻麻地将石桥堵死了。

    “活捉史奎,我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李德将手里断了刀头的横刀狠狠地向着前方掷去,顺手又从身边一名骑兵手中接过了一把新的长矛。

    两腿一夹战马,箭一般的向前窜了出来。

    此刻,整个战场之上,随着史奎返身,冯伦逃窜,被围着打了半天的柳成林终于缓过气来了,虽然此刻他的身边已经不足八百人了,但对付那些已经完全失去了建制,失去了勇气,失去了首领的乌合之众,却是完全足够了。

    柳成林对击杀那些普通乡民并没有兴趣,仅剩下的八百余人径直杀向了史家坞方向。

    候方域轻而易举地夺下了原本在他们看来似乎坚不可摧的坞堡,坞堡之上,代表着史家的旗帜被一刀砍下,武威军的大旗缓缓升上高空,战场之上,所有的武威军都兴奋的大叫起来。今天他们虽然损失惨重,但胜利,终归是归了他们。

    已经麻木的他们此刻没有时间去回味这场苦涩的战斗,也来不及去追忆他们逝去的战友,此刻,他们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念头,杀死面前所有的敌人。

    战争,能将所有人都变成疯子。

    冯伦所部,从武威军眼中消失了踪迹,能跟着他逃跑的也只有数百人了。先前与柳成林部苦战,最后围剿柳成林时,他的军队也是主力,损失不在柳成林之下。

    而武威军此刻也并没有心思去追击这支逃走的卢龙军,史家坞堡才是他们的目标,拿下这里,便打开了进军莫州的通道。

    史奎自杀了。

    在柳成林亲率的队伍杀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绝望地拿刀抹了脖子。他很清楚,如果自己落到了武威军手中,只怕想死都难。

    今天这一战,武威军死伤惨重,这笔帐,只可能记在他的身上。

    随着史奎的自杀,战事也终于落下了帷幕,战败者自然成了丧家之犬,但最终的获胜者却也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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