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毛大帅请您过去一趟。”

    “好的,我马上去。”

    毛承祚放下手中的文书,轻声叹了口气,将桌子上的油灯熄灭。

    穿着灰色陆军军装的卫兵正在门前等候着他。见他出来,卫兵便调亮了油灯的光线,走在前面带路。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如水的月华倾在朝鲜大地上,为往日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的军营镀上一层银白的光辉。

    毛承祚站在房屋前的台阶上眺望了一会,深深看了天空中那轮亘古不变的皎洁明月一眼,跟着卫兵走向铁山城中的平辽总兵官府。

    在城门口时,负责守卫铁山的东江军士兵不认识这位毛大帅的儿子,依然呵斥着让他们停下,上前搜查。

    毛承祚并没有对士兵们的不敬态度惹怒,反而非常配合地举高双手,让卫兵将自己的军官/证取出。

    上前来的士兵在火光下查看了毛承祚的军官/证后,立即敬礼道:“少校同志好。”

    毛承祚微笑着回礼,接过士兵双手递来的证件,和同样接受了检查的卫兵一起入城。

    现在已是子时,这座被东江镇经营已久的军城早已进入平静的睡眠。白昼里熙熙攘攘的街道没有了穿行的商贩和市民,阳光灿烂时用来通风透气的窗户也被紧闭。

    毛承祚一行人顺着铁山的主干道走着,不时会被巡逻队投以审视的目光。

    “是要出征了吗?”毛承祚一边走着,一边随口问道。

    卫兵跟在毛承祚身后半步。即使对方看不到自己,卫兵依然点头致意:“报告,此为军情,我无法回答。”

    毛承祚嘴角露出笑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继续一言不发地走着。

    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城市里显得有些大,军靴敲打着石砖路面的声音唤醒了市民们养着的狗。

    这些聪明的犬科动物睁开眼睛,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眼走在街上的灰衣军人。在过去的几年里,这些穿着红色胖袄和灰色军装的士兵们总是一日不断地巡逻,狗子们早已从一开始见人就吠转变成一动不动,其中自然也有被它们吵得无法入睡的主人的功劳。

    毛文龙居住和办公的平辽总兵官府是由原朝鲜的城主府改造,因此依然带有略有些古旧的木制结构,不像是新建的水泥混凝土建筑。

    深夜里,这座主导着数万大军,数十万平方公里根据地的明国将军,依旧在点着蜡烛和油灯的会客厅里办公。

    在他的面前,这几天里陆续抵达铁山的东江镇高级将领们也正襟危坐,于大帅身前保持着最严谨的军人仪表。

    “大家放松一些吧。”毛文龙看着连衣服上最细小的扣子也系得严严实实的部下,不禁笑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纸笔,挥挥手虚压道:“别装成这个样子,这次是要开会,不是要检查仪表。”

    下方的军官们一听此言,便放松开来,靠着柔软的椅背说笑起来。

    看着微笑的毛文龙,军官们心中也轻松得很。自从前年答应了宋人的改编要求,宣誓终于华夏民族统一战线后,大帅领导下的东江镇就得到了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军事援助。往日里被登莱文官和关宁军各种卡脖子剥削的军饷与之相比,就像蚂蚁和大象比较体重一样不值一提。

    毛文龙看着宋人传来的命令,眼睛里却没有部下那样的轻松。

    这是一份调集东江军一个团的陆军,前往济州岛会和的命令。虽然毛文龙在几天前已经签署实施,但一想到这个由辽东幸存者组成的宋式陆军团将要远征日本,他的心里就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毕竟是老了吧。”他想。

    正要再说,门前的卫兵就进来汇报:“大帅,张峰源中校和毛承祚少校到了。”

    “快请进。”毛文龙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迎去。屋内正有说有笑的东江军将领们也立刻恢复了军人仪容,端坐在椅子上不敢乱动。

    尚未走到门口,一个穿着中校军装的中年人便笑着踏入房门,拱手道:“总兵官阁下不要客气,张某怎么敢劳烦您出来迎接。”

    毛文龙笑着和那人拱手致意,但随后又互致军礼。等到敬礼结束后,中校才和毛文龙一起走到上首,坐在毛文龙以下第一张椅子上,将整个室内收入眼中。

    而跟在张峰源后面的毛承祚却一直等在屋外。直到张峰源坐好在椅子上后,毛承祚在喊了声“报告”,走入屋内。

    毛文龙点点头,让他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这才宣布会议开始。

    “这份文件大家都看了。”毛文龙晃了晃手中的命令,看着众人道,“将要调往日本作战的第二师第一团已经在皮岛准备好了。如无意外,他们将在明天登船出发。”

    “现在我要选出带领第一团出征的将领,从你们中选出。”

    下方诸将听到毛文龙的话语,原来一直绷紧着的军人形象开始保持不住。你看我,我看你,细小的动作一刻不停地展开,但却没有人率先开口说话。

    张峰源微笑地看着正犹豫的众人,也没有开口动员。他的身份特殊,正式的身份是归属于国防军的陆军顾问团团长,被派遣来东江军管理澳宋来的中低阶陆军军官。

    而另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身份,就是监军了。

    只要张峰源认为东江镇出现对澳宋命令阳奉阴违,或者处置消极的情况,他就能直接向总督汇报,并进一步停止对东江军的援助——这对和明国关系越来越僵的东江镇而言,无疑是致命的威胁。

    作为在东江军工作了五年的中国通,这位具有双重身份的中校军官非常清楚毛文龙及其属下在担心什么。

    软硬实力都不怎么样的德川幕府自然不可能让血海里杀出的悍将们担忧。实际上,令东江镇全体犹豫的,是一道存续了两百多年的古董命令。

    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朱元璋要发布“不征之国”这种没有什么作用的皇训。

    东江军将要参与讨伐的日本,就是不征之国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国家。显然,如果东江镇悍然干涉日本内政,乃至于派兵入侵九州岛,他们就会毫无掩饰地违反了太祖皇帝的意志。

    若是这背后有一位强势的皇帝表态支持还好。可现在,年轻的崇祯皇帝还在坚定不移地和魏忠贤斗争,哪里有心思掺和对日干涉?负责东江镇后勤供给的山东文官集团早就对不懂官场规矩的毛文龙不满,要是被他们知道了这件事(肯定是瞒不住的),那东江镇的下场会如何?

    毛文龙和他的下属们不得不为此感到担心。

    被请来参与此次会议的张峰源当然知道自己的任务。

    毛文龙签署的出兵命令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那就是跟着澳宋走到黑,从此明国是外国。召开本次高层会议的目的,其实还是要让控制着军权的各个小军阀们统一意见,达成共识。

    (现在的东江镇有点像20年代出头的广州军政府,毛文龙就是孙国父,手下的各个游击参将们就是孙先生麾下的军阀们。不过毛文龙的权势和威望比孙先生大得多了,基本上还能掌控东江。)

    掌控着皮岛水师的尚可喜(注1)第一个发言。(这位明国海军名将在澳宋的东江协从军的职务和军衔是“太平洋舰队辽海分舰队副司令,中校”)

    “大帅,日本是不征之国。”他小心翼翼地提醒毛帅,生怕大帅忘了这件古老的训令。

    毛文龙面容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摆开、手掌虚握着向下搁在桌面上,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砰砰”的轻响。

    随着尚可喜打破了古怪的宁静,又有几人开口表达了对这次远征的担忧。在(比太监监军强势一百倍的)张峰源面前,这些打老了仗的汉子们纷纷表现出了掩藏在粗犷外表下的那颗细腻的心。

    比如什么“担心友邦惊诧”“外国侧目”“破坏地区形势稳定”“建奴可能趁机偷袭”什么的各种理由,从外交军事政治农业生产等等方面暗示了这场远征可能的坏处,端的是言之有理。

    张峰源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双手放松地抱在腹部,身子靠在胰子上,为自己以前一直觉得这些封建军头都是不懂政治的傻瓜而感到自责。

    “以后不能以貌取人了。”他在内心中反思道。

    毛文龙也轻点着脑袋,依旧没有对部下的意见作出反应。待到除了毛承祚以外所有人都起身发言后,毛文龙才不急不缓地点了儿子的名字。

    “毛承祚少校,你的意见呢?”(注2)

    毛承祚抿了抿嘴唇站起来,抬头正视着正看着自己的父亲,开口道:“我认为应当出兵。”

    毛文龙挑了挑眉毛,问道:“为何?”

    毛承祚看了一脸风轻云淡的张峰源一眼,沉声道:“其一,东江镇之独立收入,十有八九要靠海商税收。而从山东和北直隶往来辽南之客商,几乎全是要去日本。德川幕府迫害佐贺藩之战,同样对东江产生极大危害。”

    “其二,大宋常年供给东江镇兵器、服装、粮草,凡有所需,无所不给。需知,辽东本非宋人国土,援助东江并非是因为唇亡齿寒,而是出于保卫我华夏之大义。若是此次东江不愿讨伐日本,必会寒了大宋的心。”

    “其三,”毛承祚深吸一口气,大声道,“难道我们不去打日本,登莱的狗贼就不会卡了我们的军饷吗!”

    注1:尚可喜那时候还叫毛永喜,征讨日本后恢复原名。为便于读者理解,在此将所有被毛文龙改名的将领都以原名叙述。

    注2:毛承祚留学澳宋回到辽东后,没有在东江军中担任职务,而是加入了澳宋陆军,担任顾问团的少校参谋。因此毛文龙只称他为“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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