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厉门比白天凉爽许多。淡淡的海风从太平洋上吹来,拂过我的脸庞,带走了太阳残留的热气。

    脚下的市政厅灯火辉煌,熊熊燃烧的火把和油灯让花园里拥有了不怎么符合时代气息的热闹。

    名流们打扮得贵气十足,华丽的礼服将他们点缀得如同坠落凡间的陨星。绣着金色云纹的汉服、印着家族徽标的西装、或雪白或湛蓝,如同天空一角的女士晚礼服,在摆着长桌的草坪上交相辉映,让我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嗯,其中几件灰色和蓝色的军装,在扰乱的色彩中是如此耀眼,甚至让我的眼睛有些刺痛。

    梧华轻轻地走到我身边,挥手让几个侍者退下,自己从桌子上的托盘里取了一杯香槟,向我摇晃一下。

    我摇摇头,轻声道:“我不喝酒。”

    “我知道你不喝。”他耸耸肩,拿着一瓶朗姆酒,稍稍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又拿起一杯柠檬水,“你都被顶了肺了还喝什么酒,我只是想兑一点鸡尾酒。”

    我“哦”了一声,失去了和这厮继续说话的兴致。他不说话还好,一提起我就感觉到胸前的伤处又有了些疼痛,可能是刚才俯视人群的时候不小心压到了。

    “你不吃点东西吗?”

    我叹了一口气,慢慢转身,背靠在刷着白色腻子的栏杆上:“我不想和他们一起吃东西。反胃。”

    梧华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我知道,我知道,您是体面的军人嘛。”

    他稍稍走近一点,但和我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低声说:“这种肮脏的带着血的东西,您这样优秀的贵族军人,还是不要沾手了。”

    他眨一下眼睛:“有我们这些安全局的人去办事,您永远都能保持着洁净的白手套。”

    我扭过头,看着还剩一点暗红的天际,不想发表什么评论。

    梧华没有在意我的沉默。他打了个响指,几名侍者便推着一辆小车走来,细致地在摆在市政厅楼顶的小桌上铺好白色的桌布,从小车上取下几盘点心摆在桌子上,又从小车下层的架子上搬出一个小桶。

    “来吃点点心吧,李少校。”梧华轻轻拉开对着我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来。“身体是战斗的本钱,这可是元老说的话。”

    他又从侍者搬下来的小桶里取出一个冰镇着的玻璃瓶,打卡橡木塞给我倒了一杯:“略略冰镇的椰子汁,新鲜榨取的。”

    我看着他精巧地布置好一切,像个尽职尽责的管家,只好拖过椅子坐下,接过杯子小抿一口。

    嗯,甜味有点不够,看上去好像没放糖,比不上椰树。

    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以前我看过一句话,生活就像海洋,只有坚强的人才能...咳,生活就像那个啥,不能反抗,就享受好了。

    这大概就是我在市政厅楼顶吃东西时的最好写照。

    固然我很反感梧华们的手段,也清楚接下来南洋人的遭遇。但那又怎样?我不可能为了遭受迫害的南洋人去和梧华以及梧华背后的势力彻底决裂,我始终都只能以“他们中不支持这样做的人”这样软弱的身份存在,并且以温和的方式表达我的意见。

    说到底,我的职业,我的家族,我受过的教育乃至于我的祖国,都不允许我为异族说话,尤其是为南洋人辩护。

    我绝对相信,那时正坐在我对面品味鸡尾酒的梧华先生,一定在悄悄地观察我,在悄悄地判断要不要对我采取措施。

    至于是什么措施呢?以他的身份,他的心理,我向来是不惮于以最大之恶意,揣测他腰上是别着一把手枪的。

    那时我尚没有勇气,为了一群不相干的外人去直面被国家抛弃,被阶级开除,乃至于被面前这个安全局特工一枪崩掉。我只能安慰自己,那些南洋人本身就有罪,他们竟敢制作炸药。即使他们是受了梧华的间接指使去制作,但他们肯定早就有了这个想法不是?

    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只能这样。

    那是我这辈子吃的最不好的一顿饭。我不能说市政厅的厨师们做的红豆糕椰子糕不好吃,不能说由热带水果组成的水果沙拉不好吃,这是对厨师们的不负责。但我必须说明的是,在那样一种被(和谐)还要享受的情境下,就算是米其林五星酒店的大厨给我做菜,那味道也和高中食堂里的大锅饭一样难吃。

    桌子对面的梧华忽然站了起来,望向西边。

    我有些迟缓地放下手中的糕点,跟着他走向栏杆,看向城市西侧那正在升起海军热气球。气球下方吊着一匹金色的大布,由燃烧的篝火照明,即使在数公里外的市政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露布?”我皱着眉头,有些不确定,“露布飞捷?”

    梧华喃喃几遍“露布飞捷”,立刻丢下手中的酒杯,狂奔下楼。

    此时我已经隐隐听到西方传来的欢呼,那是成千上万个市民一起发出的庆祝之声。一个又一个悬挂着金色布匹的热气球开始升空,向着四方飞去。

    “真的是露布飞捷...”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垂直在军港上方的金色长龙,一时有些混乱。看这样的宣传力度,这次捷报的含金量应该很高。(注1)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澳宋还在帝制和共和制交接时的几场大战,才有资格被这样宣扬。

    市政厅花园里,正在歌舞升平互相吹捧的军政大员、城市名流们被梧华的叫声吸引。他们看着一边狂奔下楼、一边大叫着“露布飞捷”的梧华,不知该做何反应。

    远处的人民路尽头,一匹枣红色的大马正疾驰而来。其上是一名海军传令兵,手中擎着一面巨大的金色旗帜,远远的就朝着混乱地走出市政厅的人们大喊:“大捷!大捷!”

    “我无敌之印度洋舰队两路齐出,全歼葡萄牙、西班牙混合舰队!全军将士上下一心,几乎完胜白夷!”他拨动马头,环顾着正看着他的路人们,用力挥动旗帜,声嘶力竭地大吼道,“现陆军以配合海军,展开对葡萄牙在东印度洋残余据点的进攻!东印度洋,即将彻底属于我大宋!”

    “万岁!!!”

    人民路就像沸腾的油中忽然被泼下一盆冷水,路过的人们几乎没有经过酝酿,就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无数的路人挥舞着双手,将手中一切能抛的东西掷上夜空,以此表达自己心中的激动。一时间,帽子,报纸,文件袋...

    传令兵小心地护着脑袋,掉转马头跑向另一条路,继续传达着胜利的消息。

    我看着被一条数十字的口信点燃激情、正在相拥庆祝的路人,看着道路两旁推开窗户发出欢呼的居民,一时忍不住笑起来,越想越开心,直到牵扯到伤处疼得吸冷气。但是等伤处平静下来后,却又开始小心翼翼地笑。

    这才是澳宋应该有的样子啊。

    之前的阴谋,设套,伪装,搏斗,以及白天全市发生的绞杀...无不让我在不经意间感受到了一种,我一直很厌恶的黑暗感。

    我的父亲在我的成长中,一起在教育我成为一个光明的人,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他告诉我,我应当正面地,光明地打败我的对手,打败共和国的对手,而不是企图依靠诡计去实现目标。

    在我过去的二十几年中,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入地介入到一个阴谋中,特别是这样深邃、浑身每个缝隙都流着血和其他肮脏东西的阴谋。

    所幸,我能在心灵正陷入阴霾时,看到厉门市民们的庆祝,庆祝一场发生在印度洋,在几千公里之外,现在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胜利。

    “这才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而不是什么计谋。”我确定地想。“这样的热爱我们的祖国,热爱胜利的国民,才是我们能一直扩张,打垮所有敌人的根本。”

    “谁要是觉得,只要消灭掉现役的几百万国防军,就能让澳宋屈服,那他一定会遭受灭顶之灾。”

    市政厅下,梧华正和几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站在一起,看着欢呼着的人群。

    “恭喜几位,我们的海军英雄,又为祖国和人民带来了一场辉煌的胜利。”梧华微笑着向一个穿着海军制服的人敬酒。

    “上一次有这样等级的露布飞捷,好像还要追溯到马六甲海战中,西太平洋舰队歼灭葡萄牙和尼德兰联合舰队主力了。”(注2)

    被敬酒的海军笑着和梧华碰杯:“是的梧华先生,您记性真好。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次海战我也参与了。”

    梧华看着年近半百的海军,留意到他肩膀上挂着的海军少将军衔,笑道:“要不是您和您的战友们奋力作战,尼德兰人还不会选择退出太平洋呢。”

    注1:根据《战争法》,捷报挂金色旗帜,大捷可以采用“露布飞捷”的方式在城市中宣扬。

    注2:1606年春天,马六甲海战爆发。澳宋共和国海军方面出动了西太平洋舰队,由廖伏波海军上将指挥;陆军方面出动了三个师,灭亡了加入葡-尼(德兰)阵营的柔佛苏丹国,并消灭掉登陆的葡萄牙军队。葡-尼联合舰队方面的指挥官是葡萄牙的果阿总督阿方索·德卡斯特罗。战役于1606年3月3日开始,在3月20日,最后一批被放弃在陆地上的葡萄牙士兵投降,战役正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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