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爷一过世,梁沫独便急不可待地拉着董湫告白,董湫那时还是守丧,闷闷寡居,于是没有犹豫便接受了梁沫独,两人好了一年,还和严司令打起交道,合伙做起了军火生意,严司令就是他们的护身符。

    不过后来梁沫独到底年轻气盛,常常背着董湫寻花问柳,两人的男女关系淡了,但生意关系还在。他可以看到任何没有作为的小白脸跟在董湫屁股后面,但绝不能忍受董湫满城追着极可能大有作为的梁沫生!

    他对他的任何一个弟弟都是警惕得过分的,就像他的母亲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其他姨太太的举动。

    梁沫生的奔头和干劲就被这么浇灭了,他还没来得及带董湫去他新置的一栋小洋楼。

    董湫一直嫌白府过于陈旧老式和死气沉沉,她说她喜欢严司令在香山那处别墅,梁沫生到了天津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幢洋气时髦些的欧式洋楼。

    之后被他老子叫回北平,说清原委,梁沫生痛感人情艰难,行情险恶,干脆去从了军,凭着杀伐果断,冷静决绝,当然还有不小一部份的运气,几年间坐到了团长的位置,还把严司令手里的闵县给抢了过来。

    董湫透过飘舞的窗帘子看到小阳台,那是她和梁沫生上一次约会的地方,她们相互搂着亲吻,一时只想楼下的客人自己快走掉。本来她到天津还能再见他一面的,不过刚下火车便被急着叫了回去——她得赶紧阻止梁沫独干蠢事,还把她拉下水!

    吸掉雪茄,董湫挽着梁老爷子一起下到大厅来。大厅中央摆了两张长桌,铺着酒红的桌布,摆满点心碟子和高脚酒杯,男男女女三三两两聚成一小堆一小堆,用身子围成个疏松的圈儿聊着什么。董湫在阶上放眼一望,一眼便相中站在一角的男子,他正有些出神地看着身旁摆着的几盆杜鹃花。

    “我看到他了。”董湫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胃里发出来的,“砰砰”乱撞,搅得她胃疼。

    “沫生吗?在哪儿?”梁老爷子倭瓜似的脑袋到处乱转,也没找准自己儿子的方位。董湫撇下梁老爷子,朝梁沫生走过去,此时梁沫生抬起头来也看到了她。

    梁沫生今天并没有穿西服,只穿了件寻常的灰色锦云葛的长袍,倒显得温文尔雅,儒雅风流,就是头发剃得比从前短了许多,短短的头发茬儿下,眉目英气逼人。

    “白六奶奶?”梁沫生温柔一笑,伸出一只手来。董湫努力扯了两扯嘴角,也伸出一只手去碰了碰,好像碰到薄薄硬硬的茧子,她颇为不安地快速收回手来。

    “几年不见,白六奶奶倒是越发珠圆玉润了。”梁沫生收回手,背在身后笑笑。

    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董湫问了声:“是吗?”她此时想笑,又想哭,最想抱着他大笑大哭,但对方是那样的礼貌,她只得强忍着,不敢笑得太过而露出她眼角的皱纹。

    董湫眼眸低垂,只看到他穿的浅灰长衫。上一次见他穿灰色,是在华乐饭店,他穿的西装,融进太阳光里,如今只有头顶明晃晃的水晶灯,他一脸的从容与不经意,在金黄的灯光下分外清醒,永远融不进灯光里,融不进她董湫的世界。

    “沫生。”董湫叫出这两个字,花了一肚子的勇气。

    “嗯?”梁沫生抬了抬眉毛,董湫得了回应想继续说下去,梁沫生的视线却一下子拉远了,他朝远处英姿勃发地笑起来,露出白的牙齿,董湫回头望去,原来是唐家的小姐唐嘉禾。

    “失陪了。”梁沫生扔下董湫,大步流星地向唐嘉禾走去。

    唐家是梁家的生意合作伙伴,占了梁氏百货的三分之一股权,两家的老先生算得上世交。梁沫生和唐嘉禾还在襁褓中便认识,一起读到了中学,总之两人浅薄的交情因为年岁的积攒日益发酵起来,尤其是长到二十几岁这个有往事可以回忆的年纪,越发珍惜起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玩伴来。

    后来唐嘉禾去了英国留学,梁沫生去了日本,两人仍有书信来往。

    董湫看着远处的那对璧人,有一时的失落,抓了杯暗沉沉的红酒,她一口灌了下肚,两手提着她紫光闪闪的跳舞裙子,混到门外花园的舞池里去,她得在晚风沉醉,昏暗灯光里偷偷哭一把。

    “我回国也几年了,竟一直没遇到你,最近几年你也没有信来,连个电话也舍不得打,我都怀疑世上有没有梁沫生这个人了!”唐嘉禾笑着往他背上轻轻砸了一下。

    两人走在白府的花园小道上,她歪着脑袋问梁沫生,“听说你刚升了团长,前途无量啊!”

    “你少挖苦我了。”梁沫生淡淡一笑。他俩想说些话,近来发生的,几年前的旧事,此刻的心境,什么都可以聊一聊,只是出于旧友想相互倾诉的本能欲望。

    “你真的变了好多,小生。”唐嘉禾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两拍,“不过放心,都是些好的变化,我看得出来。”

    “怎么个好法?以前是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现在成了个面目狰狞的丘八?”梁沫生苦笑。

    他看了眼唐嘉禾,这个花信年华的女子也陡然间长开了,鼻子是俊秀的鼻子,嘴唇是薄薄的两片,眼睛还是圆溜溜的一双,永远闪着过于旺盛活泼的光亮。

    她把头发剪成短短的帽缨式,熨帖地贴着她的脑袋瓜,穿了深蓝的衬衫,下面是过膝的白色褶子束腰长裙,一双白色镂空皮鞋,衬衫还打了根白色小领带,是个时髦进步的少女。

    梁沫生抬了抬一边的眉毛,嘴角也跟着一撇,表示不赞同也不反对。

    两人边说边走,本来是为了避开人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从大厅出来沿着小径一路走下去,此时却不觉已经穿过几道花红柳绿的抄手游廊,走过几道月亮门。在一个门窗朱漆,鲜红夺目的船厅逗留了一会儿,两人又顺着一道游廊往前走着,这次过了重月亮门,看到的倒是片短小柏枝围成的花圃,夜色下只有白色的杜鹃一类开得最显眼。

    “咱们这是走到哪儿来了?”月挂枝头,明亮冷清,唐嘉禾四下望了望,也没看见有经过的丫鬟仆人。

    “这白府的确大。”梁沫生说了这么句不痛不痒的话,自己也无能为力,两人只得选了条小径继续走走看看,顺路观赏粉粉白白的花朵。

    直至走到小径尽头,他们才停驻了脚步。这会儿袁安淇正坐在秋千上,不时用脚蹬地,自己为自己打着秋千,她傻乎乎地仰着个头,因为觉得这样荡起来时会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她愿意把自己弄得晕乎乎的,沉浸在迷人的暖春夜里。

    落到梁沫生眼里,成了朵正飘摇着的曼妙的白花,哗啦啦地随风飘展,月色为那层白抹了一把妖异。他看得怔住了。一旁的唐嘉禾“嘿”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不过袁安淇也听到了这一生“嘿”。

    光洁白皙的脖子下巴突然抬了起来,一张巴掌大的素脸和他们迎面相视。

    唐嘉禾高兴地拍了拍手,“总算遇见个人了!”她小跑着过去,问袁安淇怎么走回前院大厅,袁安淇遗憾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一直只在这后院活动,出入也走后院的大门,很少去前院,所以不能为他们指路。

    唐嘉禾略为失望,大声冲还在不远处的梁沫生问道:“怎么办?”

    梁沫生这才走过来,说:“不如咱们就从这后门走,反正人来人往的,这家主人都不知道来了哪些去了哪些。”

    梁沫生走过来,说话时,袁安淇一直上下瞧着他,水波盈盈的桃花眼在微晕的月色下泛着柔和的光。

    “好像也是。”唐嘉禾转身又对袁安淇笑问道,“小妹妹,你能告诉我后门在哪儿吗?”

    袁安淇指了指一排郁郁葱葱的小琴丝竹中隐落的小道:“你们沿着这道儿,穿过去就是后门了,不过你们得叫安伯来给你们开个门,安伯就在门边的小屋子里。”

    袁安淇纤瘦细白的手指指向那排竹子,唐嘉禾和梁沫生跟着望过去,走时向她道谢。

    “不用谢。”袁安淇笑道。

    这么个寻常的笑落在梁沫生眼里却极为甜美。他今年有二十六了,脂粉小姐玩儿了无数,尤其在经过几年前那桩自讨的情伤之后,对女人,对想方设法巴结他的女人更是当作玩物。

    眼前这么清丽脱俗的小女孩儿大抵是留在中学时代的记忆里了。白皙微翘的小鼻子下,一张粉嫩的小嘴微张,露出几颗糯米般细白的牙齿。梁沫生很罕见地心动了一下。

    不过也只是那一下,与他酣战厮杀的惊心动魄不值一提,出了白府梁沫生便忘了,陪着唐嘉禾在街上溜达了一阵,两人钻进一个咖啡馆聊了一阵,喝了杯咖啡方才分手散去。

    第二天一早唐嘉禾把电话打到梁公馆去,现如今梁沫生已经搬出了他父亲兄弟两世同堂的大宅子,另起家门,租赁了一间两层的公寓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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