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如燃上火苗的油布,一下就蔓延传开了。

    游家二小姐游无痕,死了。

    原还在游家门口声讨要个公道的人一下就散光了,这个消息就如同一个不知名的诅咒,令每个相关的人都胆寒。

    游无痕的死讯传到庄主耳中,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无剑会如何。无患那夜说的那句话如同一个巴掌,狠狠地拍在了庄主脸上,她掌控不了一切,无剑所做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意料,而她最大的失策就是低估了无痕——唯一能制衡住无剑的枷锁没有了。

    她派人去请列位长者速到药台商议应对之策,一边等着无患——庄中发生任何事,无患都会第一时间前来与她共同商讨,可是今天她等了半个时辰,无患都没有出现。

    “庄主,不好了!三小姐,三小姐在无龙台——”

    传话未完,庄主就已经冲了出去。

    无龙台,游家最神圣的药台上,药烟四起。

    庄主有些恍神,上次无龙台药烟四起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好像只是打了一个盹。

    无龙台上长者都已到达,无患与无镜无情也已经在了。

    庄主愤怒地瞪了无患一眼,她竟不来请示她就自作主张地来了。

    无患没去迎合庄上的眼神,只是一脸悲伤地看着静静坐靠在药台上的无痕。

    无痕披着她常披的衣氅,深深的氅帽挡去了半张脸,她的嘴唇浅白,却微微上扬,在庄主看来这个笑容充满了讽刺与嘲笑,她在用自己的行动向她证明,谁都利用不了她,利用不了无剑,无剑的反抗总是张扬尖利,而她的反抗无声且绝决,让人望而生畏。

    这个向来乖巧顺从的女儿,竟用她的生命对庄主的精心设局做出了最后也是最有力的抵抗。

    无剑对着游家最高的长者伸出手——

    要什么?要游医世家绝顶的救药!

    游家长者目光掠过姗姗来迟的庄主,痛惜地看着无剑,摇头说:孩子,那是游家的脉,没有人能启动它。为了痕一人,你甘愿舍弃整个游家吗?

    无剑伸着手,坚定,任性,眼中却没有任何哀求或者乞怜的情绪:你给不给?

    长者闭上了眼睛:没有了游家,就没有怜痕患镜、情双缘止、恨剑弱烛与君莫侠,你舍得吗?

    怜痕患镜、情双缘止、恨剑弱烛、君莫侠。原来游家有这么多的药牌,庄主膝下六人,竟差不多占去了一半玉牌。

    无剑根本没有将他的话听在耳里,笔直直地站着,重复问道:你给,还是不给?

    长者失望地转过身,扔下了一句话:此事自由游家庄家定夺。庄主若是舍得,老身双手奉出。

    无剑锐利的眼神射向了庄主:你听见了?

    庄主看着无痕朽木般的脸,那是她的女儿,十月怀胎的骨肉,却没有半点痛惜或者悲伤的表情,此时她对她没有半点心疼,有得只是怨恨与愤怒,她没想到会成了她的棋子,被这么一个连世面都没有见过的丫头反将了一军,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不可能。

    无剑盯着庄主,眼中漫过雾气:她是你的女儿!

    庄主垂下双眼:那也不可能。

    无剑绝望如灰:你真的如此绝情?

    庄主道:游家世代基业,断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无剑不等这百口般的辩解,刷地抽出了腰中长剑,定定地指着庄主,那股剑气之凌厉,如一股烈风拂在人脸上:无痕本不该死!她只是与你们不同,舍身为已,赎减游家的杀人之孽,而你等却顽固如棺,非要置她死地!若是她死,相干人等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庄主眉一皱,一股难言的悲伤与绝望涌上心头:无剑,你是游家的孩子。为了无痕一人,你要与整个游家为敌吗?你且说由小到大,众姐妹中是不是你受尽荣宠,而今你将剑指向惜日疼爱你的长者,指向我?

    无剑残酷地笑了:现在与我提骨肉之情么?你命人消光无痕内法如夺去她半条命,你怎不会心疼?既然你舍不得交出它,那就交出游无情。

    无患虽知无剑心中痛苦,但还是站在了中间,她了解无剑的性格,若是此时没人护着无情,她绝对会杀死她。

    无剑,你疯了?!她是你妹妹!

    无剑早已对无患失去了信任,双眼成剑,似要刺透无患直刺红衣:无痕若死,无情亦不能存活。我要她,陪、葬。

    庄主心凉如水,叹了口气道:来人,带三小姐下去。

    没有庄人敢上前,无剑的剑气凌厉,在游家早有一股威信,其地位只在游家庄主之下,她的怒气是合理的,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知道痕剑姐妹的情深义重,而且无痕的确死得不值,如今痕死,剑的任何怒火都可以被原谅。规矩律理再严苛,也管不了人的心。

    无剑化身为剑,飞刺向无情,游无情呆如木鸡,她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哪见过这样的阵仗。

    只待最后那一刺,但游无剑却停住了,让她停住的不是她念及亲情的迟疑,而是庄主的制招——

    庄主双指夹着箭尖,怒道:无剑,闹够了,回去!此事作罢,今日你的胡闹,我也不会与你计较!

    无剑没有再往前刺,只是看着剑尖上的那对冰冷的指尖道:虽你我为母女,但我从不与你任何嬉闹玩笑,以前是,现在也是。今天,无情与我,你选一个。

    全庄的人都看着庄主,其实他们心中都已默默选择了无剑,她是正在升起的骄阳,她傲而不骄,她会为游家带来莫大的荣光。她傲气,她邪气,有担当,有勇气,大家甚至都习惯了以她为首。而无情从回来药庄开始,就一直小祸不断,很多人都受过她的气,吃过她的苦头,尤其她是使毒的,使毒者必先炼其心智,解其正道,一向英明的庄主对这个任性的五小姐一再包容,似乎有所偏失了。心道偏离,情牌的新主很有可能会为游家蒙上灰尘。

    众人心中自有杆称,却不知道庄主心中有没有称。

    然而每个人斟酌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基础的。

    庄主并非这样认为。

    无剑的造诣越来越高,但也越来越不愿被庄规摆布,她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了庄主的权威,若是再无端纵容,终有一天没有人会将她这个庄主放在眼里。

    正当庄主犹疑之时,无剑失去了耐心,她知道了庄主的答案,愤怒抽回了长剑,剑的锋鸣悲创有力,割伤了庄主的指尖。

    她回到药台下无痕身边,悲凉又仔细地为她理了理衣氅,将她的氅帽盖得更低,更低了。

    然后她站起来,脸上再无任何温柔,眼中的剑气一寸寸地割着药台下的每一个人,她笑了,肝肠寸断,音如洪钟,辽远不绝:无痕如莆草,人死如灯灭。游姓无情,尔心似铁。既然游家容不下我,那我游无剑从今开始,便舍了这游家万千。

    无剑低沉的声音在静如死灰的神药谷地漫延着,她奋力地割下自己的一缕长发,纵身一剑,划破了铁石金质的药台碑,剑与碑的相碰割出了火花,渗进碑内,一股热气中台碑的破口中冲出来,灼伤了在场的大片人,人群慌乱地散开了去,药台碑中珍藏着的千百气的草药,一下串成了火海,熊熊火光四起。

    庄主一动不动,无龙药台千百年来,风吹雨打,从未有任何腐伤,而今被无剑一剑划破,这是何等的武学造诣——

    “快,护送长者回去。余下的人快救火!”无患临危不乱地应对着。

    逃命的逃命,救火的运水,再无人关注烈火如涌的药台上发生的事情。

    司剑背来了司情,她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将司情送到了无痕身边。无剑站在被火墙围起的药台中央,望着无痕泪流满面。

    司剑轻声道:“你明知道不可能有转机,为何还要对抗?”

    “既然都是要恩断义绝,我怎会让他们好过?”

    “但是无龙药台下囚禁的人,是无辜的。”

    “我已经解了禁锁,愿生的人,会趁火势逃走,愿死的人,就与这药台一起消亡吧。”

    “小姐快走吧,火热再大就出不去了。”司剑很平静,她比谁都了解无剑。

    “你呢?”

    “我是无龙的人,生与死都不能离开无龙——”

    “你是我的侍牌司人,我去哪,你就去哪——”

    司剑摇了摇头,烈红的火苗将她刚毅的脸照耀出了极尽的悲壮,她抽出长剑道:“小姐快走吧,司剑未能保护好二小姐与司情,司剑有罪。”

    “司剑——”

    司剑用力推了无剑一把,无剑往后一退,从药台跌了下去。

    无剑站住身形,悲怆地看着火海中的司剑。

    司剑握着剑,保护着无痕与司情,将欲上药台的人全都击退了下去,这是她所说的,为无剑做的最后的事情,守护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让她们安静地与药台化为灰烬,也包括她自己。

    这么多年,她们才是最相近的人,虽无血缘关系,却胜似骨肉血亲,无剑知道这是司剑最后对自己的救赎,她比谁都内疚,从无痕被消去内法到饮鸩自尽,似乎她都没有尽力做到最好。但是这一切的因果,又岂是她一个侍牌司人能改变的?

    火势冲天,再无人敢上药台。司剑将长剑扔下药台,无声地对着无剑跪下,深深地扣了一个头。

    这最长的离别,无须任何言语。

    轰的一声巨神,药台轰然倒塌,火星飘散在空中,像一阵流星一般的轻雨。

    无剑捡起司剑的剑,浴着这满天的火星,一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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