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海漂,怎么走得这么急,连抽屉也没顾得关关好。

    我回身将院门掩上,省得风一直吹,然后进去将散落在地上的画纸收起来。

    海漂神神秘秘的收了好些画我都没看过呢,有填色的,也有黑白素色的——

    前面有些我都看过,比如之前他跟夏夏说得打翻油瓶的猫的故事,还有一些桂树、院子角落、倚在墙角的长弓之类的,素色有素色的安静,着色也有着色的内敛,海漂似乎都不喜欢用张扬艳丽的颜色呢,看起来很忧伤。

    还有一小卷是独立卷好的,可能跟那个猫的故事一样,也是一小个故事也说不定呢?

    我饶有兴致地将它展开,第一张图就把我吓了一跳!

    画中旧屋的横梁上吊着个男人,满眼血丝,嘴巴大张,面目扭曲着实可怕,双腿在半空中拼命蹬着,虽然只是静态的画像,我却能从他的表情中感觉到他深深的恐惧,几乎能听到他索着喉咙嘶气在叫的声音——

    画上男人的身下空地处散落了一堆破罐子般的碎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挣扎的时候踢翻的——

    这屋子,这男人,怎么让我想起了黑叔叔?

    我有点不安,赶紧翻到下一张,仍旧还是这个场景,这个男人。这面上男人垂着脑袋,安静地悬地半空中,说悬也不是悬,因为他的脚下有支撑——细看他脚下支撑着的那根小柱子,怎么好像是由很多小罐子叠起来似的?

    而这副画比上一幅画上多了一个人,院外有个人蹲在墙角边上,手里捏着一根绳在静静地看着院中的一切——这根绳子的另一头好像就在延向伸小柱子的某处,似乎是绑好的。

    再翻一张,这张上面男人还没有被吊在半空中,而是躺在地上,一个模糊的人影蹲在一边,在地上用身边的小罐子堆成半人高的柱子,这罐子也奇怪,每个罐底都有一个洞,这人就用一根麻绳将这些罐子像珠子一样串在了一起……

    我的手开始发抖——

    这画的顺序应该是放反了,应该是一开始这个男的昏迷在地,然后有人用麻绳串着罐子做了一个临时的小柱子,将男人吊脖悬在半空中,脚下用这并不牢固的柱子支撑着,然后等这男人醒了,那人便在外面用力抽走麻绳,男人就被直直地吊在半空中了!

    而这男人就是黑叔叔,这些奇怪的罐子是他以前拿来种花用的花碗,那些是他年轻时统一从陶匠那里订制的,花碗底下都留了洞口,以防雨天落水太多而沤坏了花草——

    那么,那个把他吊上去的黑影是谁?

    我不敢想,是燕错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

    我疯狂地搜寻着那段日子有没有发生过奇怪的事,奇怪的事情太多,但是如果黑叔叔有事,蔡大娘蔡大叔或者柱子哥一定会来找我们——我记不清了,隐约好像有一次柱子哥来找过,我当时好像在睡午觉,宋令箭和韩三笑急匆匆的就去了,不过那时候我应该一直在纠结爹的死因,所以没有多放在心上。

    所幸黑叔叔没出什么大事,幸亏我身边有宋令箭和韩三笑,燕错做这么多事,只是想黑叔叔痛苦,并不是真正想要他的命。

    还好燕错迷途知返,黑叔叔也只是个受害者,燕错应该放下对他的仇恨了吧。

    这些阴暗的过去我真不想再回忆,难怪海漂将这几幅画卷了起来,我深吸了口气,飞快将它们卷了起来放了在抽屉最深处。

    剩下手里的画,我也没有心思再看,粗略地瞄了一眼——

    咦——这张画——我愣住了——

    这画风,好诡异——

    画像上的天红了一半,另一半硝烟卷着残云,好像在进行着某场战争。天空下是一片荒芜的海滩,散停着许多破损的船只,船只残骸中侧站着一个女人,身着奇特的伞般大裙,布巾裹着头,垂在身后的长发泛着淡金色的光,侧脸的线条与海漂很相似,高鼻,深目,薄唇。她正看着海边停靠着的船只在挥别,那对碧绿的美眸婉转流离会说话,噙泪作离别。大船的甲板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几个仆从模样的人站在边上抬着箱盖,有个男人正弯腰要躲藏在里面,他伸手对船下的女人挥着手——

    是战乱的逃离么?——

    我将画纸凑近看,想要好好看清一切细节,这男人的食指上,戴着一个戒指——

    这不是海漂腰带中的那个徽章般的古戒么?!

    坐在箱里的人是海漂?!

    我记得他来的时听那些贼匪说过,说是什么船翻了,他们说得就是这条船吗?

    海漂记起来之前的事情了?一个被战争摧毁的国度,他放下了亲友至爱随船漂到了这里?这女人是谁?他的家人?还是爱人?

    我轻摸着这女人美丽的侧脸,似乎能感觉到她心中的不舍与伤痛,她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将至爱的人送上前途未知的海流,自己身处在生死未卜的战火之滨,这也许就是他们这一生的最后一面——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为什么要留在那里?

    海漂将她的脸画得这样细致传神,是心里还想念着她么?他到底来自哪里,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他会不会——会不会突然决定离开了——

    不可以!

    “卡搭”一声,我吓了一跳,飞快把手里的画纸放在了桌上。

    我听到了对面门锁搭扣响动的声音——

    宋令箭在屋里?还是她回来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马上转身出去,但对门门口着着的却不是宋令箭,而且这个人面朝着门外,手在后将锁环拉上,看样子好像是从里面出来而不是从外面要进去似的。

    我皱了皱眉,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奇怪道:“黑叔叔?怎么是你?”

    也许没有猜到院里有人,黑叔叔也愣了愣,轻佝着腰咳了几声,沙哑道:“飞——飞儿——”

    黑叔叔脸色惨白得发青,眼眶泛着病态的潮红,一看就知道他状况很不好。

    我顾不得考虑那些,飞快迎上去:“黑叔叔,这些天你都哪里去了,到处找到处打听就是没找着你,担心死我了,你还好吧——”

    黑叔叔畏缩地退后一步,拒了我的挽扶,道:“找我……不值得。”

    “你的伤好点没有?那天你匆匆就跑了,这些天你都跑哪去了?啊?”

    黑叔叔退了几步,靠在了墙上,道:“别问我,别管我!”

    “我不管你也可以,但你总得把病先治好——”我顿了顿,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不是应该去对院找我的吗?怎么来宋令箭的院子?你以为我在这里才来的是吗?还真叫你碰上了呢。”

    黑叔叔没有回答我,他慢慢走到院子中间,坐在石凳上,看着门槛失神。

    “天冷,不然去我家小厅坐会儿吧,那儿起着炉子,可暖了。”我觉得黑叔叔怪怪的,不过这次他回来我们的确没有过多交流,他受了太多苦,又经历了衙院之伤,变了很多也是正常的。

    黑叔叔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失魂落魄地问我:“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在这里?为什么又是你?”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啊?我家就住对面,这儿就像我半个家,我经常都呆在这儿呀。”

    这黑叔叔该不是又说疯话了吧?

    “我最后一次见你爹,就是在这个院子,那是个夏天,你娘有怀了身孕,就在这屋里头午憩,你爹坐在这儿,他怕你娘犯热辛苦,一直不停地用水打湿着被太阳烤烫的地儿,好让院子凉快一点——”黑叔叔指着门槛道。

    我皱了皱眉,这黑叔叔是真的病昏头了,他最后一次见我爹应该是在十六年前的山崖边上才是吧,难道中途爹回来有找过他?但是也不可能,自我出生后我们就一直住在对院,这院子早就空置了,我娘怎么可能会在这屋里头睡觉?他说得头头是道,跟真的似的。

    “旁人不是怕我,就是厌弃我,只有在这个院子,在他面前,我才像个普通人。我记得有阵子他说自己要学点木匠活,每天坐在那儿画些奇怪的草图,一画就是大半天,有时候还会问我意见,我也没做过木活,说得不对了他还会笑我,他也就只比我多懂了一点点而已。他从来不会对别人的出身和选择的道路指手划脚,好像所有人都能成为他的朋友,成为他可以信任的人。我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就知道我会失去所有的光明和朋友,但是他依旧还像以前那样,可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跟我聊柴米油盐的事情,跟我聊以后锄作育儿的计划——我经常很好奇,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无所谓——”黑叔叔扭头看着我,问我,“我问你,如果你有个朋友,他做了很多坏事,你还会一如既往地和他做朋友么?”

    我想了想,道:“没有啊,我的朋友都是好人,不会做坏事的——就算是,就算是真的不小心做错了事,也要给他机会改啊,如果一个人一做错事就要怪他离开他,那他连改过的机会都没有,不是会越变越坏了吗?做不朋友可不能这样,是吧?”

    黑叔叔嘴角勾起笑,很苦涩,道:“也许只有问你,才能得到他可能给出的答案吧,可惜我当时没敢问,从今以后也再没有机会再问了。”

    “黑叔叔,你怎么了?你做衙院文卷有什么不好吗?怎么会失去光明和朋友?爹与严叔叔都是你的好朋友呀,还有蔡大叔蔡大娘,他们也都很照顾你把你当家人呢。”

    黑叔叔没有管我,他拄着头,指着宋令箭晒着箭的那个角落,絮絮叨叨道:“就在那儿,我们吵了一架,那一架后我们再没有任何来往,我也失去了这一生唯一的朋友,我唯一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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