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这个男人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躲在城道边上人的我们几个孩子,双目炯然有神,如阳光般炙热如火。他高喝一声:快带新来的小鬼们来挑兵器了。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识,但主将大人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了。后来我知道,这个男人就是燕族的族长,那年他才二十一岁,却已经带着燕族将士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伟大而神秘的使命,带着燕族走向另一个历史的巅峰,令朝堂权主都纷纷忌惮示好以不为敌。”

    我认真盯着朱静,想像众人拥簇中那族长年轻孔武的样子。

    “本来按照惯例,族长会在同年亲自接见新入的族子,但是他事务缠身,事隔三年才回来城中。他没有半点族长威严的架子,他随意地坐在城中集院的石阶上,向我们三个未曾被接见过的新员道歉,他还说,为表歉意,他亲自设制了一些兵器,可任我们挑选作为歉礼。我们都不敢回声,主将大人却摧我们快点挑,不要浪费族长的宝贵时间。族长笑着调笑主将大人,说他是只急猴子,他将兵器一一拿出,在我们前面随手展示,让我们随便挑。我很喜欢他舞在手里的那柄长剑,一直盯着不敢选,八岁的我还不够高,但我仍旧倔强地想要去舞,但是我根本舞不动它,连只手握它都感觉十分费力——”朱静微微眯起了眼,他的眼中,有泪光,那一幕一定深深刻在他的心中,伴他走过无数个信念遗失的瞬间。

    那只他说的长剑,难道就是一直绑在他身后的那柄剑?

    “族长扯下腰带,将那枝我单手无力舞动的长剑,紧紧地系在了我的背上,他握着我的肩膀,单膝跪地与我对视,像我的兄长亦像我的父亲,对我说,男儿的志气与勇气比力气重要百倍,这枝长剑就是你的了,有朝一日你定能舞它百里起风,令敌人胆寒束手。”

    族长就是不一样,随便说句话都能让人心悦诚服。

    “族长对我们每个人都很照顾,记得我们每个人的名字,也知道我们每个人的长处与短处,有时候看着我们练武,他会忍不住手痒地来与我们过几招,他最喜欢把所有人召集在一起,一起练燕行云翘,炎炎火把,弯曲护城河上,就会有族兄们时起时落的影子,从来不与我们闹成一片的主将大人也会加入,我们不分身份辈分,只较武功长短,每个人都很开心。”

    “燕行云翘,是什么?”我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朱静道:“是燕族人才会的一种轻功,一共有十三步——至少我们以为有十三步,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原来还有第十四步……”

    我晃然想起来那天他与燕错雨中比式结束时,项舟就问了这个问题,燕错说他使的是第十四步,叫什么倦燕归巢的,然后他们就念着这句莫名其妙地走了。

    朱静继续回忆:“试完轻功后,族长会在城中集院的中间起火,弟兄们绕着火圈坐在一起,谈理想,谈古今,大家各抒已见,有时候还会争红了眼,族长总是听得很认真,看着族兄们争执也不劝争,而是好奇地在边上笑着,听到精彩处还会附掌大笑,甚至还会像个孩子,怂恿我们吵不过就打一架比真章 。”

    朱静笑了,仿佛他的眼睛就是那条护城河,默默地记载着燕族当年的光辉过往:“有时候说得入火了,连主将大人都会忍不住咳嗽来提示族长,不要带坏我们这些小辈。族长会笑着摆摆手,然后认真对我们说,加入燕族不是要做犬为马,而是要让自己的一技之长有地可施,不埋没上天赋予我们的才能,燕族没有禁锢人的规矩和条例,它只不过是一个家庭,是一个用勇气与义气将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

    我点头,仿佛此刻自己也坐在火把堆砌的大院之中,与众人围成一圈,与圈中那位伟大的领袖欢声笑宴。

    “他是我们的父兄,是我们的领袖,是我们的信仰,我开始明白离家时父亲脸上的骄傲,也懂得主将说过的我会为改姓为燕而感动光荣的原因,我们立志成为燕族将士,并不是为名为利,而是为了自己能有价值。”

    我听得心潮澎湃,但不禁又有点同情朱静,因为我记得,他口中说的这个如父如兄的族长,在他十几岁那年离弃了他们。这么好的族长,这么热爱自己兄弟的兄长般人物,为什么会舍弃他们呢?那又是什么样的舍弃方法,会让他们这么绝望呢?

    “那段时间之后,族长授意主将大人新的任务,主将大人将日常事项交给了项舟,就再也没有回来。然后族长带着族中的十几位族兄离开了,好像要执行一个很神秘的任务。那是昆元政变时期,朝堂权庙局势变幻莫测,谁都不知道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会是什么新的国号。但我们除了让自己变得能担重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燕城之中加紧练武学习。”

    “族长与主将大人虽然不在,但我们遵照以往贯例,习武学战,井然有序,但族长或主将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新的任务,燕城一直都很安静,以往总是从主将大人那里得知朝中消息,但主将大人走便没人再往燕城之中传递消息了。燕城就像一座彻底孤立的城池,没人出去,也无人进来。”

    “我一直等着,因为凡新丁入族满七年,通过各项严格考核,就能真正成为燕将一员,受燕仪式上,族长会亲自在新员的肩上刺下燕字,这是每位族兄都受过的荣誉,那将会是城中很大的一个典礼,叫作刺燕大典,族长从来没有缺过席……”

    “但是他没来,是吗?”我记得有次朱静在檐下脱去被雨淋透的外衫时,背后有两道很深的疤,但是肩膀上好像没有燕姓之类的刺青。

    朱静失落道:“是啊,所以我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燕族将士,最多只是一个预备递补的新员。燕族共有三十六将,是经过很严格的筛选才能出列,他们是整个燕族的支柱,经常被授予不同的任务在外奔走,只有在重要庆典才会回来,但是也有一些会在城中协助主持日常事务,比如我大哥项舟。”

    “不是说燕城中有百余人么?那其他人是什么呢?”我好奇道。

    “除了三十六将,还有五十四员,将与员是不同的级别,将在上,员在下,员下面就是我们这些还未入级的新丁,简称丁。每位将都会跟配一到两个员,员再带丁。其实级别很简单,但是一般都是先进族的人为长辈,我们都很尊重长辈,不分年纪。平时我们练武学文,都是与员一起,将一般不参与,即使有也是作简单的指导,懂吗?”

    我缓慢地点了点头,算是半懂。

    “刺燕庆典因为一直没收到族长的回复而一拖再拖,大哥也找各种借口劝慰过我,政局动荡,别说是族长,就算是外出任事的燕将都并不一定有空能回来等等,但十二岁的我怎么可能会理解。眼看我十三岁生日都快到了,刺燕之事都没有半点动静。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族长突然回来了。”

    我入戏很深,一下就跟着开心了起来,差点就把自己当作了十二岁的朱静了。

    “族长这次回来非常低调,即没有在集院中与我们见面,也没有接见任何人,只是在自己院中闭门不出,跟着一起回来的族兄也闭口不提这次任务的任何事宜。我很急,一直想见族长,想问问他什么时候能正我燕族人员的身份,但族长没有露过面,我更不可能闯进他院中问他。那时我学燕行云翘已经小有所成,心中郁闷时便跃上城头看着燕城的夜色。那天晚上,我在城门之顶遇到了夜中独坐的族长,他居然记得我的名字,还问我长剑舞得怎么样了。我年少气盛,直勾勾问他何时为我刺燕入族,他却叹了口气,失神地凝望着黯淡的月亮,说了一句不像他会说的话。”

    “什么话?”

    “木太秀,风摧之,月太盈,已近亏。一直在我们心中斗志昂扬的族长突然说了那么一句丧气的话,他双眉紧皱,忧患难解。我不敢再问刺燕这样的小我之事,谨慎问他,听说朝堂政变已息,大局已定,族长必有青史之功,为何愁眉不展?族长叹了口气,轻声对月道,不管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们永远是我的好兄弟。只要燕心不灭,燕族就能不死。”

    我心一颤。

    朱静双眼湿润,声音也跟着哽咽,轻声道:“燕心不灭,燕族不死……我只有不停地记住这句话,才能让自己的信念坚持到今,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我才发现这句话只不过是他的一句戏言,燕心不灭,燕族却早已经死了……”

    我眼眶发热,轻声道:“为什么这么说?……”

    朱静失神地看着燕错,安静道:“当晚族长就离开了燕城。没过多久,一纸圣旨,轻骑带到燕城,满城哗然。圣上知燕,功高劳苦,然现太平盛德,于今黜燕,城中金帛归入朝需,愿者可入籍百官之府,余者可卸士归田,不可归落原籍,不可考取功名,不可入官任阶。燕姓族将不得结党成伙,不得延游燕姓,不得重回燕城,否则将作叛国定罪。”

    这么多年了,朱静居然对当时的圣旨之文记得如此清楚,一字一句,锵铿有力,我虽然不是全懂这圣旨的意思,但大致也是知道了,那个庞大神秘的燕族,不复存在了。

    朱静咬了咬牙,道:“一天之间,享誉盛名受人敬仰的燕族被朝堂收纳,世上再无燕族燕城,我们这些曾经受尽礼遇进入燕族的人如过街老鼠,若是不从朝堂分派,就如无根的孤魂野鬼,不能回到原籍,更不能以自己之力谋官任事,甚至连族中兄弟相聚都不能,会被当成结党营私而叛为逆贼。你知道那种从天上瞬间掉入地狱的感觉么?”

    我悲伤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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