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雪碎碎忙和着为她整理着头发,我转头看了看房间里头,依稀跟记忆中的一样,一点都没有变,黎雪一定是熬得很辛苦,才能保持着这里的原貌。

    这时连姨突然睁开了眼,她双眼炯炯有神,面目看起来也很轻松自然,苍白的脸上还泛了气润的红光,完全不像个久病的人。

    我吓了一跳,这太突然了。

    黎雪却没发现,仍在为她拾缀着床边的枕物。

    连姨伸手碰了碰黎雪,道:“客人来了,别忙着自己拾缀了。”

    黎雪一愣,扭头看着连姨。

    连姨长吁了口气,撑着手要坐起来,我与黎雪飞快地扶着她坐了起来,她扶了扶松散下来的鬓发,小声道:“快去将我的挽簪拿来。”

    黎雪飞快跑去妆台前拿了。

    连姨细细扶着发,对我笑了:“今儿,是不是还有别的客人?”

    我盯着她这般一如从前的笑脸,哽咽着叫了句:“连姨……”

    “阿孝,你回来了啊。”连姨转头看着门口,说了一句。

    我后背生凉——

    都说将死之人会看到已经死去的人,连姨现在这样子,很像回光返照,她该不会看见连孝了吧……

    黎雪拿了挽簪,细细为连姨挽起枯燥的花白头发,连姨则像个乖巧的小姑娘,侧着脑袋安坐,一动不动。

    “好了。”黎雪仔仔细细地为她挽了个垂辫发髻。

    连姨拍了拍黎雪的手,笑道:“我就说,我的阿孝好好儿的活着,你看这不是回来了么。阿孝,你过来。”她对着我们身后,慈祥地招着手。

    黎雪无声地落泪,因为我们都知道,连孝是个回不来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姨看的那方向是门口——

    我扭头看了看,连姨的确在对着门口的陈冰在招手。

    陈冰则看着我们,一脸尴尬。

    连姨拢了拢头发,道:“娘刚睡醒起来,没拾弄好脸,是不是吓到阿孝了?黎雪,你快拿镜子给我看看。”

    黎雪递了镜子,连姨对着镜子仔细地拂弄着苍白的鬓发,也许对此刻的她来说,光阴未老,镜中她的脸未经风霜,仍旧是那个有夫有子的满面红光的幸福女人。

    我泪已经夺眶而出,我怕连姨看见,忙站起身走向陈冰,大声道:“杵在那儿干嘛呢,该不是见着自己的准媳妇儿难为情吧——”

    “连姨怕是要去了,你就当完成老人家的心愿,假装一下她去世多年的儿子吧,好么?”我拉了拉陈冰,轻声道。

    陈冰点了点头,慢慢走向连姨,而我却不敢再往前走,怕眼泪会打碎她以为真实的幻景。

    连姨笑容满面,将被子堆拉到一边,空出一小块坐地儿,迎着“儿子”道:“快来,这边坐,暖和——冻坏了吧——”

    陈冰坐了下来,连姨忙拉着他的手,切切在抚摸着,像所有长辈对孩子的慈爱一样:“累坏了吧,哎,这手上怎么又多了这么多疤,娘不在身边,你得顾着自己呀。黎雪,你看看——”

    黎雪假装低头在看,却一直不停地拭去要滴落的眼泪。

    陈冰手背上,的确有几道疤,他木讷地点了点头,将手背翻了过来,道:“小伤,不碍事。”

    连姨另只手又拉住了黎雪,来回看着两人,眼尾的皱纹都像是在幸福地跳着舞,只是这么甜蜜的笑容,在我看来却像刀子。

    “黎雪,你看,我就说,阿孝会回来,是不是?阿孝,成亲那天你上哪去了?你上哪去了啊?你爹气得到处找你,现在都还没回来,你不是说要娶黎雪么,你上哪去了你?”连姨轻打着陈冰的手,像是要恶狠狠地惩罚他一样,可是她下手却那样轻,轻得连声音都没响起来。这是她等了很多年的儿子,怎会舍得打疼他呢?

    陈冰应道:“有事耽搁了——这不是回来了么,娘。”

    连姨一怔,这句娘,她等得太久了,陈冰是个聪明人,也许也知道,这句“娘”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夙愿达成。

    连姨眼角已有泪滑下,像个小姑娘般弱声道:“你呀,吓死娘了,来不了也不知会一声,你爹到处找你,幸亏黎雪乖,愿意等着你,黎雪是个好孩子,你不能负了她你知道吗?”

    我记得连伯一直很宠连姨,连姨的性格很软弱,像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姑娘,柔柔弱弱的,连伯对她来说是天,连孝是她的地,一日之间她失去了自己的天地……我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捱过来的。

    陈冰拍了拍连姨的手,像个乖顺的儿子,笑道:“我当然知道。娘,你得好好等着,等我们给你生个大胖孙子,好么?”

    连姨哈哈就笑了,温脉的她从来不会放声大笑,可见现在,她是有多开心,陈冰真会哄人,她拍着陈冰的手道:“大胖孙子,也不知道我这老骨头,能不能抱得动呢?”

    陈冰道:“抱得动,要是抱不动,咱就绑个小绳带儿背着,就跟小时候姥姥驼着背背着我似的,好不好?”

    连姨连声笑,拍了一记陈冰的脑瓜子,道:“你这小胡闹,还记得小时候姥姥背你的事儿呢?”

    陈冰道:“记得,所以以后您的孙儿,也会记住您的。”

    连姨脸上收了笑声,敛了一脸的笑纹,将手放在陈冰脸上,温柔道:“真是个好孩子,不过娘累了,再抱不动孙儿了,能走之前再见到你,也不负他爹黄泉路上等我七年——”

    我心一沉……说这话,像是时辰快到了……

    “娘……”黎雪跪了下去。

    连姨点着头,伸手拔下了黎雪的发簪,温慢地藏在了自己怀里,再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对着陈冰道:“谢谢你能来看我——”

    陈冰轻皱了眉。

    连姨又低头轻抚黎雪的头,安静道:“好儿媳啊,我们连家欠你太多,下辈子再还吧……这对手儿,这一生都得抓紧紧的,不能再松开了,答应我好不好?”

    陈冰眼角有了泪,用力点了点头,黎雪已泣不成声。

    连姨转头看了看我,笑了,轻眯了眯眼,喃声道:“他爹,我来了。”

    连姨,闭上了双眼,我感觉到她此刻是平静幸福的,她一直在等的连孝回来了,她一直亏欠的儿媳也有了归处,那根捆绑了黎雪半个青春的簪子,也将随她入土为安,她也知道,只有在最后一刻,才能化解这些痴怨。

    我跪了下来,对这安详高贵的灵魂,深深地拜去。

    一早上,我都陪着黎雪。

    她很平静,也很憔悴,慢慢地屋里各处都生了炉火,从柜里拿出一件枣色的衣裳,仔细地挂在床边上,打了热水,要帮连姨擦身,梳发,轻着粉饰。

    我在一边,默默帮着。

    她很了解连姨,胜过她自己的母亲。

    连姨生前爱美,这衣裳想是黎雪一早就为她准备好的,穿在连姨身上,妥贴合身,很精神,很体面。

    收拾好了连姨的仪容,黎雪慢慢地走出房间,去到前厅,开始摆设灵堂。这些祭奠用品她也都早已准备好,她对连姨的病情,也一直心里有数。

    灵堂布置得很简单,白烛一对,白帛披桌,旧上灵牌位挂白,桌前两个蒲团。我站在边上,帮不上忙,看着灵牌位落泪。

    “这些,都是几年前为他们办丧用过。”黎雪轻声道。

    六年前的丧葬之礼,我没有参加——不对,明明是六年,连姨却说成了七年。

    “娘一直期盼着开春,连孝就是六年前的春天没了的,她以为,现在又是另个春天,连孝只不过刚走又回来了……她始终没能挨过这一年……”黎雪平静地述说着,将紧捆的纸钱一张张地揉开。

    “黎雪……”

    黎雪将纸钱放在盆中,漂亮的手指像在跳舞,轻悠点燃焚烧:“娘从来没有怪过我,当年如果连孝不坚持为我走最后一趟货,他就不会出事,爹也不会受激倒下……就不会造成连家这么多的不幸。我……我是个不祥人,不是他们连家欠我,而是我欠他们连家太多太多……”

    “你别这么说,这都是命,不关任何人的事……”原来这么多年,黎雪也在怪自己,难怪她从来不问我为什么,也许她觉得我避开她是应该的,而我说着这样的话,心中也很羞愧,我何偿不是一直在怪着自己呢。

    黎雪笑了笑,感觉她整个人都没有了灵魂:“谢谢你,燕飞,谢谢你这次在我身边。”

    这次?……

    我无言以对……

    “劳烦你代我向刚才那位大哥说声谢谢,谢谢他能让娘走之前了了心愿。灵堂是个阴冷地,你身子不好,还是别呆太久了吧。”黎雪盯着温柔蜷卷成烟的纸钱平静地送客道。

    “布店转让的事情你就别多想了,我想连姨在世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银子的事情我会解决,连姨小时候也当我半个女儿,你也让我这不孝女尽回孝道吧……虽然,已经太晚了……”

    黎雪站了起来,道:“我去陪着娘,她最怕一个人呆着。你回去吧。”

    “保重自己,我晚点再来。”我认真道。

    黎雪却并没有把我的话当真,随意点了个头,行尸走肉般地飘走了。

    我心中难受,默默离开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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