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的燕飞是幸福的。

    但,天意弄人,似乎燕飞拥有不得幸福,给予她的恩惠,又无情夺去。

    燕冲正来小镇的第五个年头,燕飞四岁。

    镇上又搬来了两个人。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一个七岁的儿子。

    寡妇名叫云兰,斯斯文文,相貌姣好,也不知是如何带着儿子两人跋山涉水来了这里。云兰的性格安静内向,安静地来,安静地落居,就住在西边的那片空地上。

    大家只知道云兰是个寡妇,从何而来如何而来不知,丈夫是谁因何而死也不详。不过,过去的事情,也没多少人会在乎。

    云兰以种花为生,她的花种得十分秀丽,大户人家会请她到大院子里做做园活,当时郑家后院花园,很多花苗也都是请云兰种的。她自己所在的屋子周围也种满了花,雪白的兰花如冷冬之雪,也算是当时的一处胜地,就是西坡花原。

    是的,就是那片西坡花原,只是那时,它真的只是一个花原,布满浪漫如仙的兰花,美不胜收。

    云兰知书达礼,进退有度,见人都客客气气,所以大家也都挺照顾她。她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除了种花,还要照顾自己病弱的儿子,她儿子几乎从不外出,天天喂药为生,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应该是类似寒疾之类的毛病,云兰有几次半夜三更在镇上拍药铺的门,哭得像个泪人,据说抓得都是怯寒的药。

    所以每次云兰去市上买菜,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多照顾着点,卖菜的会多给点葱蒜,卖肉的就多给点碎肉,云兰心知肚明,只会感激地看着我们笑笑,轻鞠一个躬,话不多,让人感觉很柔弱,很想保护她、照顾她。

    燕冲正向来就是个仗义热情的人,他看他们孤儿寡母可怜,便经常会跟衙门里的差友们一起去帮忙做点粗活,搬搬扛扛,修屋打水之类的。

    云兰非常感激,不知是为了报恩,还是真心诚意,她待还是四岁的小丫头燕飞非常好,燕飞虽然平时已经很受众人宠爱,但始终是个女孩子,也不能一天到晚跟着大男人跑东跑西。云兰温柔知书,又身为人母,所以照看燕飞非常体贴细心。她会教燕飞唱小歌,也会给燕飞编好看的发辫,会温柔地抱着燕飞哄她睡觉,还会挽很多好看的小花逗燕飞,燕飞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就像对亲密至极的母女。

    燕冲正爱女如命,燕飞喜欢的他也会喜欢,所以他经常将女儿托在西坡。

    因了这般关系,黑俊与严父血也总是往西坡那儿去,黑俊本来就爱种花,认识同是种花的云兰,就像找到了知已一般。渐渐的,一直未娶的黑俊对云兰有了感情,但云兰却一直没怎么表态,她虽然看上去柔弱,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对于黑俊,她似乎只是将他当作弟弟来看待,每次他们三人去,云兰总是与燕冲正有说不完的话,她对别人都很寡言少言,唯独对燕冲正有说不完的话。

    有一次严父血故意把黑俊灌醉,让他去跟云兰说个明白,燕冲正却阻止了,他怪严父血多管闲事,还再三告诫黑俊不准再提此事,还说云兰也不可能同意这事,当时严父血跟黑俊都很意外,黑俊唯诺地不说话,严父血却是个急脾气,摔了杯子就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燕冲正要一口回绝?他与云兰也只不过是朋友关系,凭什么为云兰作主?

    黑俊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勇气被燕冲正驳回,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严父血却将一切看在了眼里,他比黑俊敏感,也比黑俊聪明,更重要的是,他向来视燕夫人为半个姐姐,尽管燕家夫妇感情冷淡,但他仍旧不想燕冲正将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形象声誉毁掉,也不想另一个女人代替他玉姐姐的位置。本来他也并不讨厌云兰,但这件事后他却对云兰有了偏见,他觉得也许是云兰不想黑俊纠烦,所以意指燕冲正为她驳回出头,他觉得这个女人并不像他们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他再不愿意往西坡去。

    黑俊与严父血,再不与燕冲正结伴去西坡,而燕冲正却一如既往地带着燕飞往西边跑。

    有次衙中有事,严父血与黑俊满镇找燕冲正,最后他们在西头找到了燕冲正,他正跟云兰在一起,云兰俯在他的肩头哭泣,两人举止说不出的亲密。年轻气盛的严父血忍无可忍,当场就将云兰推拉开了,他怒指云兰不知好歹,勾引有妇之夫。

    燕冲正大怒,这个稳如父山的兄长像中了邪一样极力维护云兰,严父血越来越气,大骂燕冲正受妖邪媚惑,说燕家邪花入宅将永无宁日,燕冲正出手打了严父血一拳,这么多年三人亲如相弟,别说手拳脚相加,就是恶言相对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严父血气得抡拳头打燕冲正,吓得正在睡觉的燕飞哇一声哭了,燕冲正疼女如命,立马抱起燕飞转身走了。而黑俊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云兰,从未插嘴一句话。

    三人很久都没有再来往。但燕冲正一点都不在意,不仅没有表示出悔意,还跟云兰来往更加密切,也许他真的如严父血说的,邪花入宅,妖邪媚惑,燕冲正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爱妻至深的好男人了。

    路人皆是叹叹气,摇摇头,但无可厚非的,云兰来了之后,燕冲正脸上的笑容的确多了,他总是开心地抱着燕飞去西边,燕飞哼着从云兰那里学来的小调哄父亲开心,父女俩走着走着就哼起了一样的曲儿。很久了,燕冲正没有真正地开心过,那些燕夫人曾带来过给他的笑容与之后带来的悲容一样的深邃,她形同陌路的冷淡像一个诅咒,笼罩着燕家的一切,谁都有权利追求快乐和幸福,燕冲正也是血肉之躯。

    况且,燕飞会慢慢长大,她已喜欢扎漂亮的辫子,喜欢穿好看的衣服,燕冲正就算能学会所有母亲会的女工之事,他也不能给燕飞带来只有女人才能给的母亲之爱,他的飞儿会有他所不能理解的女儿心事,她始终需要一个能与她共享心事的母亲。

    燕冲正并不是圣人。人们可以允许他犯一个微不足道而又庸俗的错误,但这个错误本身,却不被人所原谅。

    云兰破坏了三个人多年的情谊,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态度,她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解释。在这个小镇,她得到了燕冲正的庇护,就像一个罪人拥有了一个免死金牌,人人对其,敬而远之。

    转眼燕飞已经五岁,燕冲正问爱女:这个生辰想要什么?

    懂事乖巧的燕飞说:黑叔叔的花花,严叔叔的背背,可以吗?

    于是在燕飞五岁的庆生宴上,燕冲正送了这个爱女一份礼物,就是与黑俊严父血重修旧好。

    那天的燕飞打扮得异常可爱,她像个公主一般被抱在燕冲正怀里,左手牵着黑俊,右手牵着严父血,欢欢喜喜地叫着黑叔叔、严叔叔,一人脸上亲了一口,说飞儿好想你们呀。燕冲正也对他们笑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本来很喜庆的日子,当云兰牵着一脸病容的儿子出现在大家面前,所有人的心里又是一沉。

    黑俊与严父血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他们不想再抵触云兰,却抵触云兰出现这件事代表的涵意,但奇怪的是,聪慧如云兰,竟能面不改色地与众人相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不被接受的身份,她本看上去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难道,难道真的愿意这样愿受千夫所指么?

    只有燕飞,那天的主角,她飞快松开了牵着两位叔叔的小手,伸手扑向了她口中甜甜叫着的云姨。

    燕冲正在旁为云兰牵好她久病的儿子,笑得像个慈父。

    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们才是一家人,而高阁之上的燕夫人没有下来,她连自己怀胎十月的女儿的生辰,都不愿露面庆祝。

    但是,一切都没有按照大家心中所想的那样发展,宁愿那时,燕冲正纳了云兰,也不愿意这样无疾而终,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命运无情的封纱,笼罩了燕飞本应幸福的生活。幸福与生俱来,却撤如海潮,令人慌而无主。

    八月十四,这个噩梦般的日子也缠绕了燕飞往后的生活。幸而那时年幼,所以一切都比较好接受。

    其实那天太普通了,如果非要说它有点特别,那也只能说它是中秋前夕。

    那天,燕冲正显得特别开心,他来镇上七年了,除去第一年燕夫人尚好的那个中秋,接下来的六个中秋他几乎都没有真正开心过。

    但这个八月十四,院子装点得喜气洋洋,约了最好的厨子,要在中秋那天大摆一桌宴客。

    那天的黑俊也显得非常高兴,虽然他与燕冲正已冰释前嫌,但他对云兰的情谊不减反增,所以一直抑郁难当,那天他如此高兴,也不知是不是强颜欢笑,在为燕冲正将要宣布的好事而高兴。

    八月十四那天下午,一直都没什么特别的事,大家都闲等着第二天的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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