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真是个调皮的孩子——不等他了,你出去一天饿了吧,我先把面盛好给你,免得一会儿泡涨了就可惜了。”

    爹微笑头点了点头,走进厨房,女人开始各种忙和,起盖,盛面,打面,煮蛋,爹就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而换了从前,这些琐碎的事情都是爹在做着,不会走路的时候我都是背在爹的背上,会走了就开始坐在小凳子上。这些生活的细致,是娘给不了的。

    我就这样,盯着这个女人,不断地寻着的她与娘的区别,来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

    没一会儿一大碗热乎乎的姜面就摆放在了爹面前,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巴掌大的碗,汤里没有煮蛋,只散了一层薄薄的红糖。

    爹将自己碗里的煮蛋夹放在女人的碗里,轻声道:“吃吧。”

    女人看着爹,微笑的眼里起了淡淡的泪雾,她笑得很开心,很幸福,像是得到了最好的礼物,但她只是轻轻咬了一口,又将蛋放回到了爹的碗里,道:“你吃吧,我刚才试生熟的时候已经吃过好几个了,再吃就要搁着了。”

    爹愣愣地盯着被夹回来的蛋,转头看了看灶台下的废料桶,里面只有三个对折的蛋壳,而他的碗里,就有三个蛋。

    爹慢慢吃着,女人一小碗已经吃完,她担忧地看着仍在锅中温热着的姜面,道:“那小调皮怎么还不回来——我给他送去吧,你慢慢吃,锅里还有很多。”说完女人就起了身,将灶台上最后剩下的两个蛋打煮在了锅里,她的动作很熟练,看上去根本不需要试蛋的生熟就知道蛋煮到哪个程度了。

    没消一会儿,女人就挎上了篮子,走出了屋子,我犹豫着看了看爹,爹安静地吃着姜面,我记得他以前吃饭很快很有味道,吃得很响也很快,喝汤的时候嘴巴张得很大,每次都逗得我哈哈大笑,但现在他吃着自己爱吃的姜面却像在吃蜡一样。

    我转头向外走着,不忍心再看这样的改变,我想像中爹不应该过着这样的生活,如果这样沉默伤感,为什么不回来呢?

    女人步伐蹒跚地在山路间曲折来回,她走得很慢,也很吃力,好几次我都想跑上去扶她,但是又忍不住恨自己,我不该同情这个女人的不是吗?是她夺了我们一家这么多年的天伦之乐——但是,但是为什么我并不觉得她幸福呢?

    女人在一个小山坡上找到了小燕错,他拢着膝头坐在那里,看着地平线慢慢吞没夕阳。

    “小玉。”女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整顿了一下自己散落的头发,时刻都想在自己所熟知的人面前保持着优雅良好的形象。

    小燕错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了回去,轻应了一声:“娘。”

    原来她说的小玉就是燕错,乳名吗?好秀气的名字。

    女人喘了口气,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坐在小燕错身边,拿出姜面,轻松道:“小玉平常不是最爱吃娘的姜面么,怎么今天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热气扑打在小燕错脸上,他飞快接过烫手的面碗,生怕烫到了自己的母亲,还不忘哄她道:“因为娘煮的太好吃,怕吃完了就没有了。”

    女人笑了,就连那岁月无情的笑纹都好像是在跳舞:“傻小玉,你若是喜欢吃,娘就天天做给你吃,直到把你吃腻为止。这碗你要吃光哦,吃饱了才能长身体嘛。”

    小燕错看着面:“不会的,娘做的面,我一辈子都吃不腻。”

    女人笑了:“瞎说,哪有一辈子都不腻的东西。就算是再喜欢的东西,看着看着啊,也就不稀罕了——你呀,瞧你,慢慢吃,慢慢吃,别咽着了,烫不烫?吹吹再吃,当心烫着。”

    就算有再喜欢的东西,看久了也会腻,这话好像令小燕错想起了另一层的意思,他垂头一口一口吃着面,倔强的泪水却止不住流了下来,小小年纪,心思却比谁都要细腻。

    女人怔了怔,再也强撑不起伪装的快乐,无奈叹气道:“真是个傻孩子……”

    小燕错的泪掉在姜面中,咸涩与甜辣一起入肚。虽然他总是表现得很坚强,但是在娘的温柔面前,这种坚强就像一面过于易碎的镜子,不堪一击。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为他们心痛,虽然爹在他们身边,但我却觉得只有他们母子在相依为命。

    女人温弱地拂着鬒边的发丝,安然地看着将要消失的夕阳,伸手要摸小燕错的头:“小玉,你别恨爹,好吗?你爹他,很辛苦的。”

    小燕错倔强地别开头,躲避母亲的抚摸。

    女人无奈地将手收了回来:“小玉,你总说自己是个男子汉,这可不是男子汉的表现呢。男子汉,要心胸宽阔哦。”

    小燕错没有说话,咬牙切齿,手里的姜面红汤,因为颤抖的双手而打着激烈的晕圈。还是那么易怒,不是吗?

    女人轻抱着小燕错倔强的双肩,很温柔,这种温柔能化刚为棉,温柔得我也想要这种拥抱,她弱声道:“其实你爹是很关心我们的,他知道今天是娘的生日,特意一大早就外出,给娘伐削了最新鲜的竹片儿,编了好大好漂亮的一只竹蝴蝶呢,你瞧——”她的语声突然就变得很兴奋,很满足,从怀里拿出那只竹蝴蝶,放在掌间轻轻托动着,颤动它的双翅像是要展翅飞走,“十一年了,他一直都没有忘记,你看,多漂亮。娘好喜欢哦——”

    她一脸幸福的笑,似乎所说的幸福都是真实的。

    原来,十一颗珠子,代表十一年。

    小燕错瞪着这只拙劣的竹蝴蝶,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一边欺骗隐瞒,一边又甘愿当个被骗的傻子,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他咬牙切齿道:“是么?一只蝴蝶,娘是不是就很开心,很幸福了?”

    女人怔了怔,盯着蝴蝶迷茫了双眼。

    “他那样对你,你却总是要偏帮着他说好话?你越是帮他说好话,我便越是讨厌他。娘——”小燕错忍不住了,他想将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但女人却缩回手,摇手打断了儿子想要说明的事实,自欺欺人道:“小玉,别说了,别说了。是我们夺了她们的天伦,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占得太多,始终还是要还给人家的——就当我们是在让着她们,好吗?”

    她们?她们是谁?我和娘吗?她一直知道我们的存在,也对我们的处境很理解?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嫁给我爹?为什么还要这样坚持着?为什呢?

    小燕错马上愤怒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既然不属于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占着?难道没有了他我们就不能活下去吗?!既然他的心不在我们身上,为什么我们还要忍气吞声?娘——”

    女人的眼间终于有了泪,泪水不能欺骗,泪水不能吞忍,泪水,也不能视而不见。

    小燕错心软了,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对一切都无所畏惧,他却怕极了娘的眼泪,他压轻了声音,怜惜地看着自己这个软弱的母亲:“娘,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软弱,这样不断地退让,一直的忍耐?其实娘可以过得更好的。”

    女人悄然拭去眼角的泪水,将竹蝴蝶收在怀里,优雅地看着远方的夕阳:“小玉,娘过得很好,很幸福的。”

    “娘,我们离开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好吗?我会好好孝顺娘,让娘过上比这好百倍千倍的生活!”小燕错不想再听女人这种永无休止的自欺的话。

    女人摇了摇头,她什么也不说,却比说什么都坚决。

    而他早就知道了答案,但他仍旧要问,这个问题缠绕了他无数个夜晚:“为什么?娘?为什么你非要这样?是不是真的没有他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女人咬唇,颤抖着闭上了眼,两行眼泪流下,终于说出了积蓄了十年孤独的四个字,那成为了她一生默默无言的悲剧的四个字:“——娘舍不得。”

    娘舍不得——

    一句回答,简短四个字,却比任何长篇解释都让人无法反驳,因为舍不得,所以愿意忍受,愿意自欺,愿意强颜欢笑。

    看得出来,她很爱爹,爱得很深,深得可以全然不顾爹心里还有我们,深得可以放低自己任儿子任性的置疑。我知道娘也很爱爹,只不过她的爱令人无法捉摸,也经常令人心寒,她总是远远地站着,或者陌生地转身,也许只有爹懂得她的爱,所以他遗信里也透露了,他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娘一个人——那么,为什么还要娶别的女人?

    这件事情,越来越让我想不通。

    小燕错沙哑道,这个问题,也许他想了千万次:“舍不得?可是他舍不得的却不是我们,是不是如果你没有那么柔弱,他就可以完全不顾我们地转身走掉?!娘,娘啊,你值得吗?!”

    女人好像被刺破了最后的伪装,无言将手捂在了软弱的脸上,双肩颤抖,这样的坚持是软弱还是倔强,谁也说不清楚。

    那么,到底是他们快乐,还是我们快乐?既然她也知道爹已有妻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以这种形式夺走我爹啊?我该可怜她,还是该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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