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间,我知道了爹最后想对我说的话,那封在我看来需要花很长时间去读的信,郑珠宝一盏茶不到的时辰就读完了,她的语声温柔娴静得像化在了水里,但每一句都像一针一线刺出来的绣,每一绣都扎在我心上。

    上几页,我先前已经读了。而后面没读到的,才是爹真正想对我说的话。

    ——

    飞儿,对不起,燕某此生自称光明磊落,不错亏任何人,却唯一面对不了自己的妻女,情何以堪。

    命运捉弄,即已前事尽休,又何必纠缠不放?能重新开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要背负太多,太久。

    错儿定会将信送到你手上,他是个好孩子,却由怨恨灌注成长。或许很早的时候,我就应该离开所有的人,独自残了此生,舍弃不得,遗忘不下,无法两全。毁了两个女人的一生,一生愧疚。

    飞儿不要怨恨她,她亦是苦命女子,若不是遇见为父,她应有幸福的生活,她一切悲剧的开始,就是遇见我,而她却将此当成一生不悔的事情,守着一个牢笼痛苦一生。

    而你娘,当初我是如何信誓旦旦给她世人不可比拟的幸福,令她如此深信不疑,却在最后彻底地背叛了她。

    而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为父生前死后,都希望能保得你们幸福安宁。但是你们何时才是幸福?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从未看到你们真正的幸福,错儿总是怨恨,而飞儿总是掩饰,未得一日平安。

    十六年,飞儿四处打探为父下落,没有一刻停止,为父即喜且悲。今日终于也是个终结,一个解脱。我应早点伪信告知,好断了飞儿念想,但还是心有所盼,奢望能有重逢之日。

    飞儿仍是为父掌上蝴蝶,快乐自由。

    只是,蝴蝶易落,暖玉易冷。

    报应,这就是我弃燕族的报应。

    等待这一天太久了,当我真正开始面对的时候,竟平静如镜,往前的日子一一倒影,很多以前的事情,关于我自己,关于你,关于你娘。

    我们已分开太久太久,而后会是更久更久,十六年了,我没有一次能鼓起勇气走进院子,抬头去看她的脸,但是无论过去多少年,她仍是那旧时的模样,像印痕一样刻在我心,除去那些遗失的时光,我与她从未真正分开,尔后亦然。

    若是可以,愿飞儿对你娘隐去此消息,护她守锦织布,一生平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父思到,铜铃摇,燕族血,力挽逝。

    愿得手足相执手,再续半生缘。

    ——父燕冲正绝笔

    ……

    蝴蝶易落,暖玉易冷。

    我们在爹你的世界,早已不复存在。我抓着双腿,十指都失去了知觉。

    郑珠宝轻轻折起信,安稳地叠放在我的枕边,静静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问她:“那首诗,叫什么名字?”

    “啊?”

    “爹信里的那首诗。”

    “苏公的江城子。”

    “江城子。”我默念道。

    “那是苏公为悼亡妻而写的诗句,字里行间全是对妻子的思念与回忆,年年断肠,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郑珠宝动情道。

    亡妻?我冷冷笑了:“我娘尚在人世,爹却将一首献给亡妻的诗写在了信里。”

    郑珠宝道:“可能他只是想要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吧——”

    我冷淡地扯出一个微笑。

    郑珠宝语声有些僵硬,可能没有料到我这样的反应,她拿起空药碗道:“我该去煎药了,你在房子休息一会吧。”

    “有人来了。”我听到院铃轻响了一下,那脚步声翩然如风地直穿过院,向我们这边走来,这脚步声也很熟悉,是宋令箭的,只有她才会这么安静,没有半句问门就直接进院入厅。

    宋令箭人未到,声先到:“燕飞,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鲜少这么正儿八经跟我说整句话,弄得我有些意外:“什么事?”

    郑珠宝礼貌地避嫌道:“我去煎药了——”

    “不必避讳,我说的事情郑小姐你也知道。”宋令箭淡淡道。

    “什么事?”郑珠宝奇怪道。

    “关于卖金线的那女人的事。”

    郑珠宝飞快地转头看我,我看不清她脸上什么表情,只觉得她似乎很恐惧,恐惧宋令箭要说的这件事情,也恐惧我知道这件事情。

    我马上来了精神,问道:“金娘?金娘怎么了?找着她了么?”

    宋令箭轻歪了歪头,长长的头发飘到身侧,也拂到了我紧张冰冷的手,她简明道:“找到了。”

    “找到了?!”我猛地站了起来,感觉有很多笔账要跟这个没交待的人算,“她逃到哪去了?!”

    “她哪里也没去。”宋令箭的语声里几乎有了笑意。

    但郑珠宝拿着药碗的手却在发抖,我听到药碗的盖子轻撞的声音,很细碎,充满了郑珠宝难言的恐惧。

    我不解,为什么宋令箭的语气这么古怪,为什么郑珠宝这么恐惧?

    我奇怪道:“哪里也没去?可是我们找过好多次,她屋子一直锁着,叫也没人啊。”

    “死人又怎会听到你们的叫唤,若是真来应门,岂不是有趣极了。”宋令箭怪腔怪调道。

    死人?

    ——我一愣,没回过神来——

    郑珠宝手里的药碗响得更厉害了。

    “这件事情就算我不告诉你,过几天衙门也会来找你问事,迟早总是要知道,还是早有准备为妙,免得像个傻子。”宋令箭道。

    “你——你说什么?金娘——金娘她死了?!”我全身寒毛打直立起。

    “案子衙门还在调查,上官衍应该很快会来问你最后一次见那女人的事,你闲在家里眼盲心瞎的,没事多回忆回忆也好,说不定还能帮上忙,找找着杀、人、凶、手。”

    “她怎么会死?怎么死的?谁会想要杀她?为什么要杀她?凶手还没有捉到?她——她什么时候死的?”我牙齿打颤,不祥的梦咒终于又兑现了!

    宋令箭冷冷笑了笑:“有趣。死分很多种,你怎么知道她是为人所杀?”

    我猛的提了口气,没错,死有很多种,可以是意外猝死、病死、自戕……为什么我直观就认定她是被人杀的?

    “我们很早以前就到处找不到她,难道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死了么?!”我眼睛渗出了泪,那是恐惧的泪,金娘真的,死了?

    “死因还在调查,少知道案情,反有利于你做侧证。”宋令箭的语气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平淡,带了淡淡的狐疑。

    “侧证?”

    “如无意外,你可能是见到她的最后一个人。”

    最后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咬牙道:“那天你想说却被韩三笑打断的话,是不是就是想告诉我金娘死的这件事?”

    宋令箭直接道:“是的。”

    我咬着唇,感觉怒不可遏,但我习惯性的不敢将怒气发在宋令箭身上,再怎么说,她也是唯一一个想要告诉我真相的人,而且,我也着实不敢——我转头问郑珠宝:“这么说,这件事情你也知道?”

    郑珠宝轻轻恩了一声。

    金娘死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却一无所知,还不断为梦里的噩兆担心受怕,难怪孟无说外面发生惊天大事,这院子却像迷梦初醒,我不仅是眼睛瞎了,连耳朵也聋了!

    我颤颤幽幽站了起来,郑珠宝要来扶,我推开了她,道:“不用,我想休息了。”

    “燕姑娘——”

    “因为你们从来也没打算让我看到真相,就像这次一样,若不是万不得已,你们一样觉得没有必要告知我——金娘不是不相干的人,她与我绣庄有利益瓜葛,即便她真的有负于我,我也是不想她死的。”

    宋令箭冷笑:“我看你不仅眼瞎,心也一样是瞎的。”

    我气得脑门发涨,笨手笨脚地倒在床上将被子盖在了脸上来表达我的气愤。

    本来金娘死的事情,我第一个反应应该是害怕,因为那个梦境真的又实现了它的诅咒,因为她也算是我交情不错的一个朋友,因为在她死之前我们的生意往来又出现了反常。既然涉及到了衙门,那么她的死便不是正常的消亡——

    但是宋令箭他们的态度的确让我非常愤怒,所以我先用愤怒将自己隔离,在房中回想了一会这件事情,才感觉到深深的恐怖——

    金娘死了——那代表什么?

    先是她给了我假的金线,然后人就失踪找不着了,再然后就被发现已经死了——

    那么,夏夏多次去找她的时候,她是不是就已经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谁杀的?

    我越想越害怕,我刚才不应该这么愤怒,我应该冷静点,好好将她死的事情问清楚点的——

    我想得头晕脑涨,即害怕,又忍不住去想,去追溯着我最后一次见到金娘的情景——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那个梦之前——在我的那个关于她的噩梦之前了。

    初一——

    对,那天是初一,因为那天我本不想去找金娘,但是初一我闲的话都会去趟观音堂捐香油,所以顺道就去了金娘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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