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箭先于韩三笑回来,看了一眼海漂的新房间,没给什么评价,坐到躺椅上去。

    躺椅本就一直摆在左房前面,现在左房成了海漂的房间,窗门开着,簪在瓶中的那只新桂,刚好就伸在了躺椅的上空,落下轻淡的桂香。

    倒是一副很清水的浅休图呢。

    韩三笑一进院子就恨恨地将八角盒子扔在了地上:“臭玩意,放着都嫌搁到腰,费老大半天功夫就是没打开,章单单该不会是来耍你的吧?”

    我捡起八角盒,吹了吹上面的灰,埋怨道:“你自己打不开,往盒上撒什么气。这盒子是要还的,你乱扔乱丢,弄坏了我怎么还给人家?”

    韩三笑不满道:“你怎么不问问那个毛病的人家,神秘兮兮的装什么乾坤,不就装个铃铛么,至于弄这么个怪盒子么?”

    宋令箭无聊地看了看我手上的盒子,拿了过手,放在手上细细看着。

    韩三笑歪进房间看了看,啧啧了几声,正要发表意见,却听到宋令箭手上盒子“哒”的一声脆响,盒子打开了!

    韩三笑一把抢过盒子,气得哇哇大叫:“不可能!不能够!怎么会!老子折腾了一天,你不可能一下就打开的!”

    我笑了:“原来是能打开的啊,让你折腾这么久浪费我的时间——哎,里头真是我的铃铛呢,我看看——”我看到那个摔裂的铃铛就躺在盒子里,盒子里面铺了些锦布,所在铃铛放在里面摇摇晃晃也不会撞坏了。

    宋令箭笑了笑,她一笑,感觉一切都变得轻松了。

    我摇了摇铃铛,还是哑哑的,但跟摔坏之前的铃响是一样的,可能它本来就是这个发声吧。

    宋令箭对海漂道:“铃子挂在院门上吧——”

    我想着之前还为这铃铛的事情吵过架,那时宋令箭明明不喜欢门上挂铃,便道:“不用了不用了,再摔一次它就要碎了。不挂了,也省得半夜来风吵到人。”

    宋令箭却好像没听到我的话,盯着海漂道:“快去。”

    海漂点点头,取过铃铛去挂了,他个头高,伸个手就挂上去了。铃铛清脆地响了一下。

    我更觉得神奇了:“这铃铛是怎么回事,一下响一下又哑的,看来是修不好了呀。”

    韩三笑和宋令箭都没回我的话,我转头看了看他们,他们都神色严峻地看着院外的天,好像在捕捉着什么未知的动静一样。

    只是这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一挂上去就一直在响个不停,一会儿像含着力气轻轻地响,突然间夹杂几声大响,起起落落,听得人头疼,乱人心神。

    韩三笑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哑铃,将手里的八角盒重重地扔在了桌上,语中带怒道:“什么破盒子,装个破铃铛还这么玄乎,老子一脚踩烂了看你怎么神秘!”

    我正要阻止,宋令箭突然像箭一样站了起来!

    吓了我一跳,正要问怎么了,却看到刚刚还站在窗边的海漂摇摇晃晃地扶着窗棂在喘气。

    “海漂,你怎么了?”

    海漂靠在墙上,脸色苍白带青,面流冷汗,并不回答我,咬着唇似乎在忍着什么。

    “叮!!”梨铃尖叫了一声,那声音尖锐如针划过琉璃,挑动着我的神经,我的耳膜好像被针扎着,朐口一紧,再控制不住咳意,俯身大咳起来!

    这铃声,怎么像在扯命一样!

    “燕飞!”我听到韩三笑在大叫!

    但我无暇去看,我用力咳着,从没感觉过的舒畅,这些隐忍在我身体内部的伤痛就像破败的棉絮,被撕扯出来好不痛快!

    “燕飞!”我又听到了韩三笑的叫声,那么近,就在我耳边,我旋转着,他的脸也旋转着,那么惊慌,那么紧张。

    我扭过头,看到宋令箭扶着海漂,海漂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紧闭着眼在喘息。

    海漂怎么了?

    我启唇想问,喉间奇痒难耐,一咳,眼前已经片血花绽开。

    “燕飞!”韩三笑又叫了我一句,他认真地看着我,我的视线已经被血染得模糊,只看到他眉目分明的半张脸,他温声对我说,“别怕,别慌,不会有事的。”

    我皱着眉又咳了一声,嘴里已全是腥粘的血。

    我在吐血。

    韩三笑紧紧抱着我,那么有力,那么坚定:“你听我的话,听到我说话没有?你别害怕,知道吗?”

    我含糊不清地问出了我一直不敢问的话:“……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韩三笑托起我的下巴,因为我感觉嘴里的鲜血倒流在脸上,奇怪的是,我明明全身发烫,流出来的血却冰凉无比。难道快要死的人,流出来的血是冷的么?

    他的声音远远近近地飘来:“你在说什么?快别这样,别让你自己的心魔把你自己杀死。你别认命啊!燕飞!燕飞!”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困倦过,我好想睡,好想闭上眼睛,轻轻松松地睡一觉,不再有噩梦,也不再有那无止无尽的等待……

    “燕飞,你快听我说,别睡——宋令箭,快点滚过来——”

    韩三笑的脸时近时远,双眉重翦,锁尽这世上千变万幻,我突然好想问问他睡梦中叫了一夜的“红颜”是谁,想问问他,这一趟他们出了远门,他有没有见到这个心上的女子……

    “燕飞!我说姓燕的!我去你大爷,快给老子睁好眼睛,不准睡!”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然后全听不见了,听不见韩三笑张大的嘴形里吐出来的话,也听不到风儿吹动落叶的初秋声,只有那个哑声的梨铃,在门上轻轻颤抖着,好像一个婴孩在抱着身子哭泣。

    然后宋令箭也来了,冰冷的手拂在我脸上,我叹了口气,已再说不出道别的话,若这真是劫数难逃,我走时你们都在我身边,也是福气。

    爹,我等不了你回来,先走一步了……

    “飞儿,快,到爹这儿来,飞儿,爹在这儿——”爹就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冲着我亲切地笑着,爹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有两个大大的酒窝,眼睛里充满了关爱与期待。

    这是临死前的浮生一眼吧?爹在召唤我,若我真的去了,就是真的再不能醒过来了。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是无穷无尽的亮白,而爹身后却是一片黑暗,他像是从暗夜里凝出来的影子。

    “爹,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清醒地问他。

    爹没有回答我,他仍旧对着我展放着拥抱:“飞儿,快来,到爹这儿来,不要害怕。”

    “飞儿,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敢独自行走么?别家的孩子都能小跑带跳了,胆小的飞儿羞不羞。”爹身后的黑暗中突然又凝出一个人影,这个人穿过漆黑的浓雾,显出年轻有力的身形,浓眉大眼,黑雾在他身上落成黑色的衙衣,腰牌侧佩,牌上写着他的姓氏,我识得那字:严。

    这是,严叔叔。虽然有很多年,但我一直记得他嘲笑我羞羞的语气。

    爹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不准嘲笑我家飞儿。”

    严叔叔笑着扁起嘴来,对着我挤眉弄眼。

    “大哥,飞儿的确不小了,也是时候让她独自下地走路了。”黑雾里又穿出一个男人,落成一个文弱书生的样子,手里抱着一个花盆,他长得清秀斯文,连说话都是软绵绵的。

    这是黑叔叔,文静爱花的黑叔叔。

    爹叹气道:“她若是自己会走了,便会时不是要跑远了……”

    调皮的严叔叔笑道:“原来大哥是怕飞儿长大了翅膀会硬要飞走呀,放心吧,这离要飞走的年纪,还差得远呢。”

    黑叔叔轻轻放下盆栽,与爹并排蹲了下来,温柔地擦拭着细腻的双手,对着我笑道:“飞儿,到黑叔叔这儿来,黑叔叔给飞儿簪漂亮的花花好么?”

    他一这样说,严叔叔也不服气,拼命挤了过来,也伸出双手道:“到严叔叔这来,严叔叔抱着飞儿转蝴蝶,好不好?”

    我眼睛一酸,也是,也许,他们三人早就在黄泉边缘等着我,是我一直抱着幻想,以为至少他们还在人世。

    我向他们走了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为何我身后没人留我?

    爹心疼站了起来,黑叔叔却拉住了爹,轻声道:“大哥,若是真的想让飞儿学会走路,就不能一直忍不下心来去扶的。”

    爹心疼地看着我,喃喃道:“早知道,我便在这儿铺些衣毯,若是飞儿跌倒了也不至于那么痛。”

    严叔叔打了个哈欠道:“哎,听大娘说我一岁没到就箭步如飞地跑了,娃要学走路,哪个不是摔出来的,看我现在多壮实,能上山打野猪去了。”

    爹瞄了他一眼,道:“我家飞儿是女孩子,若是哪儿磕个疤了谁来赔?”

    严叔叔笑嘻嘻地回答道:“我是赔不起,赔不起。”

    爹扭头看着我,用他这一生极尽的温柔与耐心等着我:“飞儿,不要怕,只这一段路,就能跟爹爹在一块了。”

    只是这一段路,我就能与我盼了十几年的爹在一起了。

    温柔却坚定的黑叔叔一直小声道:“大哥,就这样,不要心软,为了飞儿好。”

    爹努力点着头,他看起来很紧张,脸上都渗了汗。

    往前一步,是这十六年来日夜期盼的团聚,可是这一步,我却怎样都迈不出去,我还有留恋。

    严叔叔似乎等不住了,叹了个口,起立,转身与黑暗溶为了一体。

    爹年轻的脸上慢慢的须髯丛生,黑发花白,他没有离开,但他身后的那团黑暗却向他张开巨口,将他吞噬了。

    剩下最为文弱的黑叔叔,这黑暗吸走了他的青春俊秀,只留了一个羸弱苍老的躯壳,他孤单影只地看着我,强打的笑容千疮百孔。

    “倘若这真的是死局,为何留我走到最后?”黑叔叔一脸死灰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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