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便是予美十六岁生辰。

    辛府来了不少客人,范君为如约而至,向辛老爷正式求亲,一则这门亲事原是二人自小定下的,早就有了父母之命。二来,二人青梅竹马、情谊甚笃。

    虽说范家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但范君为确是个谦谦君子、一表人才,高中状元也是迟早的事。这门亲事便定下了,又因客人们起哄,趁着热闹,一并连婚期也定了。

    十月十五。在内院的予美听说了前厅之事,在一阵哄笑声中,红了脸。

    十月十五。

    她在心里一连念了好几遍这个日子,接着暗暗数了数日子,发现仅有月余。

    月余,意味着只要一个月之后,她就要嫁入范府,成为君为哥哥的娘子。往后她就会和他在一起,日夜不离。他们会一起吟诗作赋,畅游山水。他们会生一双可爱的儿女,抚养他们成人,而后,儿女离开各自生活,他们仍然每天在一起,携手看日出日落,直到有一天两人垂垂老去,双鬓斑白,他们就躺在院子里,一起回忆当年年少时青梅绕竹马,情窦初开,春暖花开的情景。

    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生啊。

    直到深夜,宾客陆续散去,辛府又恢复了宁静。辛老爷兴致高昂,虽喝得多了,却不像平日般倒头昏睡,而是吵嚷着要和予美父女两个再喝一坛,予美拗不过,依了他。

    父女二人便坐在中院的石凳子上,就着小菜慢悠悠地喝酒。

    许是今日亲许了女儿的亲事,辛老爷颇为伤感。先是唠叨些当年旧事,接着话锋一转,连连感叹:“小美啊,爹爹好害怕,好害怕给你选错了人家啊。”

    予美哪里见过父亲这幅模样,伤感、脆弱。一直以来,他都是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潇洒倜傥,无所不能。

    父亲,老了吗?

    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觉着无比心疼、担忧,随即唤了一声:“爹爹。”接着,她安慰道:“爹爹,君为哥哥是您看着长大的,您怎么会选错呢?”

    辛老爷一边叹气,一边不住地摇头:“人是爹爹选的,可他是个秀才啊,女儿,你懂吗?他是个秀才啊!”

    予美一听,以为他是嫌弃君为哥哥尚无功名,便笑了,提醒道:“爹爹,君为哥哥今年是要参加殿试的,早就不是秀才啦。”接着,她似想起什么,补充道:“再者,秀才有什么不好的?当年您不也是秀才嘛!”

    听她这么一说,辛老爷似乎更为痛苦了,缓缓的摇着头,一遍、又一遍。

    予美越发不解,但想着许是爹爹喝的多了,已不清醒,便劝说他回房休息:“爹爹,您看这么晚了,您就回房歇了吧。”说罢,怕他不听,便撒娇道:“您不歇,女儿也想歇了呀,今天可是累坏了女儿呢。”

    辛老爷这才点点头,乖乖应了。

    予美喊来姨娘扶他回房,姨娘小跑过来,与丫鬟一并,扶着辛老爷往房里去,辛老爷不依,非去拉予美的手:“女儿啊!你要记得,哪怕是出嫁了,也要按自己的心意去活,你要行医咱就行医,你要游山玩水咱就游山玩水,要是范君为那小子敢不依你,咱……”

    说着说着,已是眼含热泪:“咱就休了他,回家来,爹爹养你!”

    爹爹向来偏爱自己,但像此刻这般直白,却是予美不曾想过的,心中感动不已,思及他日出嫁,再见便难。

    遂哭唤了一声:“爹爹……”亦是泪流满面。

    父女两抱在一起,干脆放声痛哭。

    姨娘与丫鬟在一旁看着,亦是动容,等二人哭得差不多。二人才一人扶了一个,各自回房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辛府上下无不忙着筹备婚仪,辛府内外,一片欢庆热闹。

    这日,便是九月二十九,予美与父亲一同在后院里写“喜”字,姨娘带着下人们在做清扫,原是和谐的院子,突然被一阵嘈杂声打破。

    一队官兵叫嚷着冲进院子,不顾下人的阻拦,穿过前厅,又冲进了中院。

    为首的是刑部张大人。辛老爷知朝中定是出了大事件,但一时之间却也摸不着头脑,只好哈腰讨问:“这……这是为何啊?张大人,还请告知下官。”

    “辛大人,有人密告尔等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宰相大人已经告到皇上那里去了,皇上命我等将尔等抓捕归案,还请辛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言罢不等辛老爷辩解,右手一挥,官兵们便不由分说,押解着辛老爷就往外走。

    予美这才反应过来,忙跟上前去,苦苦跟在张大人身侧,询问道:“张大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爹是好官,怎么会,怎么会贪赃枉法呢?”

    张大人闻言,斜了予美一样,嘲讽道:“好官?这世上哪有好官!”接着喝道:“本官念你年少不与你计较,速速退下,否则将你一并抓捕,判你个不敬之罪!”

    予美哪里见过军官这等凶恶,受了惊吓,但看着父亲被押走,更是害怕,便又缠了上去:“大人,求求您了,开开恩吧,让我与爹爹说几句话。”

    张大人哪里肯理会她,重重将她甩开。

    辛老爷见了,担心她惹恼官兵,忙大声喊道:“小美,你不要担心,爹爹是冤枉的,皇上查清楚案子就会放爹爹回来的,你不要担心!”

    喊叫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弱。

    这一队官兵便如强盗般,闯进来,押着人,飘然而去,如风卷残云,只留一院子荒凉。

    予美站在那里,呆愣着,好似梦游,并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直到“啊……”一声,姨娘哭了出来,予美才回过神来。

    可她环顾着四周,下人们都盯着她,她却全无主意。

    两个年纪尚小的孩童自内屋出来,摇摇晃晃走向姨娘,姨娘见了,将他们抱在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予美本想安慰她,可她本就无措,被姨娘这么一哭,就更是心烦意乱,便也想哭,便想起君为哥哥来,似燃起了希望,拔腿就跑了出去。

    君为哥哥,君为哥哥,找君为哥哥,他一定有办法的!

    心里这么想着,予美脚上不停,一路狂奔,朝范府而去。

    然而,当她满身疲惫,跑到范府门前,叩开范府的大门时,迎接她的却不是可以让她放心瘫倒在怀的君为哥哥,而是管家大叔。

    大叔见是她,忙招呼:“是辛小姐啊,真不巧,我家公子方才出去了,不在家,您可有什么事吗?”

    她不免有点失望委屈,但想要见到君为哥哥的强烈心情促使她赶忙追问道:“您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哎哟,这老奴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今儿个京里好像出了大事,不少老爷大人都遭了殃,许是打听……哦不,许是去了您家?”

    去了我家,去了我家。

    听他这么一说,予美在眼里打转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去了我家,是的,一定是君为哥哥担心我,去了我家。

    如此想着,她也顾不上与管家告辞,拔腿便又往回跑。

    两家隔着大半个京城,便是当兵的大老爷们儿跑一趟已是疲累,予美不过一介女流,虽因采药时常在山间爬来跑去,但这一连着跑来回,身体已是累极,全靠“要见君为哥哥”的信念撑着。

    当她终于拖着知觉无几的双腿回到辛府,已是夜深。

    一直等在门口的小玉见了她,连忙跑下来迎她,哭诉道:“小姐,你去哪儿了小姐,吓死小玉了!”

    “君为哥哥……君为哥哥……”

    予美口干舌燥,已说不上话来,但仍是喃喃念着。小玉凑近她,听了半天,终于听清了她的话,回答道:“小姐您说什么呢?范公子不在这里。”

    “什么?!”

    任予美怎么想,也没想到,她拼尽全力奔跑,想要见一面的人,竟然也不在这里。

    不对,他一定在这里,又或者……她像自己一样,来了,又回去找我了。

    如此想着,她便又提起一点精神,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小玉被问得发懵,但还是实话说道:“小姐,您说什么呢?范公子就没有来过,什么叫走呢?您累了,歇会儿吧。”

    予美模模糊糊地重复了一遍:“没有来过。”

    接着,才明白了这几个字的含义,随即怒喝道:“什么叫没有来过!?他怎么会没有来过!”

    什么叫没有来过?

    是啊,什么叫没有来过?

    什么?叫没有来过。

    小玉不明所以,吓坏了,退了两步。

    闻声赶来的姨娘见了,倒是明白了几分,走过来支走小玉,伸手去扶予美坐下,安抚道:“他来过,只是府里有事,又回去了。你累了,先喝杯水吧,明儿个他自会来看你的。”

    予美看着姨娘,这才听话的喝了一口水,接着微微一笑,晕了过去。

    醒来已是次日。

    予美自醒来,便在大门槛上坐着,一等,就等了半日。姨妈看不过去,过来劝她:“你不用再等了,他不会来了。”

    予美看了姨娘一眼,皱眉问道:“什么叫不会来了,不是姨娘您说的,他今日会来吗?”

    姨娘哼道:“我那是骗你的。”

    予美愣了一会儿,忽然便生了气,喝道:“姨娘什么意思,什么叫骗我的,您骗我什么了?!”

    见她发了火,姨娘憋了一天的火便也压抑不住,瞬间点着了,怒骂道:“意思就是,全都是我骗你的!他昨天根本没来府里,更没说今日来看你!”顿了顿,接着嘲笑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再给你解释解释哼,意思就是他根本没把你放心上!昨日京中出了这等大事,他若有心,早便来找你了!何须你去寻他,他既不来,就是心里没你!你还指望着他,指望着他什么?!你个傻子!”

    这一通怒骂,犹如山中打鸟,鸟儿惊飞之后,就是骇人的宁静。

    过了许久,只见予美莞尔一笑,轻声道:“我不信。”言罢,利落转身,稳稳当当地走了出去,又朝着范府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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