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亚大道是一条由古罗马人修建的,从罗马直至意大利北部的大道,我们曾经提到过,伊莫拉、法恩扎与弗利正如三颗明珠一般镶嵌在这条宽阔的丝带上,但现在,其中两颗明珠已经被博尔吉亚攫取,更糟糕的是,它们的新主人并不爱惜它们,为了减免军费,以及获得雇佣兵们的忠诚,凯撒.博尔吉亚向他们许诺,只要攻下城堡,他们可以在城市中做任何他们想要做的事情。

    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几乎只在一夜之间,两座繁荣的小城就变作了空巢,只有一些还在天真地期望着能够在签订和平契约后,重新获得地位与荣誉的贵人们还在他们坚实的宅邸里苟延残喘,忍受着法国人与博尔吉亚永无休止的勒索——但那些没有豢养士兵来保护自己的平民、小商人以及佃农,不是被雇佣兵们杀了,就是拖儿带女地逃离了伊莫拉与弗利——他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受害于上位者的野心,失去了家园与土地,不得不四处流荡,肚肠干瘪的不幸者从来不抱怜悯或是同情之心,一些官员们声称,正是这些可恶的懒汉带来了犯罪、邪恶与瘟疫。在严厉的领主那儿,他们会被绞死,在宽容的领主那儿,他们会被驱逐,流民们最好的待遇,是得到一块“乞讨许可证”,时间有长有短,有这个他们可以在城市里乞讨,不过一般而言,这只会发生在城市的统治者想要忏悔自己的罪过,或是向天主祈求一个儿子的时候发生。

    伊莫拉与弗利的流民没能遇到这样的好运气,他们不敢往荒原与森林里去,那里有野兽,而且若是被领主的士兵发现他们私自偷猎,他们一样会被绞死;他们只能沿着艾米莉亚大道往罗马走,还有几周就到圣年啦,那里一定会有仁慈的施主愿意给他们一些食物,或是栖身之地,或者,哪怕是在死前穿过了圣门呢,他们的灵魂也能得到安息,升上天堂,和圣人们在一起,在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饥饿,没有寒冷。

    “但妈妈,”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问道:“要穿过圣门,不是要给很大一笔钱吗?”

    他的妈妈立刻捂住了他的嘴,但已经有凶恶的眼神投射了过来。

    现在最不能打破的就是期望了,有期望,就还能坚持保有人性,没有期望……

    在弗利的时候,孩子的父亲是一个金匠,他最骄傲的莫过于曾为一个主教打造过非常精美的餐盘与一个别针——金匠的身份让他们一家都得以衣食无忧,在城中也相当有地位,至少在做弥撒的时候,他们是可以站在前几列的,但这样的身份,也让他们在博尔吉亚与法国人的联军侵入弗利的时候遭到了灭顶之灾,深谙掠夺之道的雇佣兵们入城后第一时间寻找的是贵胄富贾,第二时间寻找的就是金匠——他们的作坊和家里总是会有宝石、金子与银子,但这些都是主顾的啊,若是被抢走,金匠无论如何也是偿还不起的,他只是胆战心惊地上前去说了一句话……天主!在一些人筹谋着向博尔吉亚与法国人屈服,出卖弗利女领主的时候,金匠也是知道的,不但知道,他还颇为快意,按他的话来说,一个娘们儿,骑在丈夫头上,算什么话呢,这样的女人,是要套上“女巫的辔头”(注释1),套上绳子游街的,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看见他想要看见的那一幕,就因为想要留下一点儿金子而被刺穿了喉咙。

    幸运的是,他的妻子被勒令待在厨房里,而且她确实也是一个沉默又胆小的妇人,对总是殴打她的丈夫也不那么热忱,一听见丈夫的哀嚎声,她连去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马上抱起儿子,从后门逃走了,逃走的时候,带走了所能带动的腊肉与面包,还牵走了家里的驴子。这些东西让她和儿子坚持到了现在,不过从今天起,他们就要在野地寻找食物了。

    几天后,孩子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们先是从沟渠里捞取野草,又挖荆棘的根,后来见到细腻些的泥土,也拿来放在嘴里——就这样,他们的脚步也越来越缓慢,视线也愈来愈模糊,就连喘息都觉得吃力。到了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向妇人招了招手,她就走了过去。

    在一处勉强还算有点遮蔽的地方,妇人拿到了一块掺杂了许多白垩的面包,她马上将面包塞到嘴里,不经咀嚼就咽下去,一边任凭男人掀开她的裙子……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当她放下裙子,急着想要回到孩子身边的时候,她重重地挨了一棍子。

    在她模糊的意识中,她听到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泣,她的衣服被剥光,当有人拿着锋利的石块准备割下她的胸房时,她醒了,哭号起来,马上有人提着棍子过来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记得她还有个儿子吧。”当妇人的肉在火堆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时,一个人说道。

    “轮不到我们了。”另一个人说。

    他们在火堆边美美地享用了一顿,还浪费了不少,罪恶的香气传出了老远,引来了一队骑士。

    “你们在吃什么呢?”为首的骑士问道,他遵照现在的主人吩咐,大老远地从卢卡到这里来,一路上,越与博尔吉亚以及法国人联军的行军路线吻合,就越是荒凉,在亚平宁山脉附近,他还能买到鸡和猪,到了这儿,连面包都罕见了,若不是有着骑士的身份,可以在森林与原野中狩猎(他倒是不介意赔偿的,他的主人非常富有与慷慨),他们只怕得半途就得打道回府。

    过了好久,骑士都开始不耐烦了,这些围坐在火堆边的人才终于有个战战兢兢站起来的,“……老……老爷,骑士老爷,”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们……在吃兔子呢……”

    “兔子?”

    “一只……烂掉的兔子,”看到骑士的态度并不如他们之前遇到的那样糟糕与危险,这人的胆子也大了些:“烂掉的,大人,我们绝对没有偷猎。”

    骑士皱着眉,策马向前走了两步,“什么兔子有那么大的骨头?你们是吃了野猪或是鹿吧。”

    一个火绳枪手坐在马上,打量着那些人,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的视线转移到那堆焦黑的骨头上,能够被塞到嘴里的东西都碎了,但还是留下了几块半黑半白的大骨头,他拧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提着马缰,后退并且大喊起来。

    “这不是动物的!”他大叫!“这是人的!”

    一旁隐藏在树林里的人马上丢下了棍棒逃跑,火堆边的人也立刻爬了起来,向着四面八方逃去,但他们面对的不但是训练有素的骑士,还有马,大部分人都被抓住或是杀死,只有两三个人跑的远了,马上就能进入森林。火绳枪手们立即举起火枪,在短暂的引线燃烧完毕后,逃走的凶徒被击中了,他们痛嚎的声音惊起了一大群鸟,噼里啪啦的振翅声响彻了半个天空。

    “饶了我们吧。”最先和骑士说话的人哀求道:“我们也是太饿了,老爷,我们很久没有东西吃了!而且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饿死了,是具尸体!”

    “她是活着的时候被烧的,”一个火绳枪手令人侧目地在骨堆里拨弄了一番:“一个女人。”

    为首的骑士不再去听那些哀嚎与辩解,死了的魔鬼投入火中,活着的魔鬼打断四肢,也投入火中,他们看着火焰熊熊,吞没了所有的罪恶才离开。

    骑士首领要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吐出了心中的那口闷气,“你怎么知道那是个人,还是被活着杀掉的?”

    “盆骨,”火绳枪手说:“人类的盆骨,太明显了,像是一个打窄了的蝴蝶结,鹿和野猪的要大得多,而且那是个女人,像圆筒,男人的像个漏斗。另外,什么样的饥饿会让一个人的头骨破碎得像是落在地上的鸡蛋?再说,那些……被扔掉的部分,发黄,有光泽,大人,只有活着的时候被烧才会有这样的颜色。”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曾经是个侩子手吗?或是为宗教裁判所的老爷们服务过?”

    火绳枪手摇了摇头:“这些都是教导我们的修士告诉我们的。”

    “听起来像是魔鬼在说话。”

    “那是知识,”火绳枪手有点生气地说:“而知识都是有用的。”

    “我向你道歉,小伙子,且算我孤陋寡闻吧。”西班牙贡萨洛将军的骑士捻着自己的胡子,西班牙暂时还算安宁,他们可能还要在卢卡待上几个月,既然如此,是不是也应该让他的骑士们去听听课呢?

    这下子火绳枪手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这毕竟也是一位爵爷,他恭谨地感谢了骑士的宽容,就回到自己的伙伴中去了。

    他们继续沿着艾米莉亚大道前行,在一处半废弃的旅店里休息的时候,骑士们再一次心情糟糕地在主人的锅子里发现了三四个婴孩的头骨,在旅店外矗立起几根新鲜的火把后,他们开始担忧,这次外出,能不能完成卢卡大主教交待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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