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许悠然摇摇头,既是谢绝了二叔的好意,也是做无奈状,哀叹起自己的命来:“可不是吗,悠然上辈子就是酿了一小罐酒,就莫名其妙给咔嚓一下,丢了小命的。这孟婆汤也喝了,奈何桥也走了,转世托生到本朝,还是落得个给人酿酒的命。”

    这隆家一老一少,被许悠然故作滑稽的嘴脸硬生生地给逗笑了,杨逸之拿着土碗,又饮了半碗酒,见隆锦好奇,便把碗递给傻小子。

    隆锦就着杨逸之喝过的地方,抿了一口,哪知呛得直咳嗽,赶紧把碗给还回了杨逸之的手里:“我就不懂,为何古来君子都有好酒之徒?这穿肠毒药,怎到了你们手里,就成了琼浆玉露,爱不释手呢。”

    “天高海阔无处,阳关大道难寻,千难万阻山重水复,若非有碗酒温暖五脏六腑,让人忘却烦忧,此番行人间一遭,神智清明,嗔痴喜怒,实非幸事。”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杨逸之如此想着,才意识到自己真情流露,瞬间收了自己落寞的神情,笑眯眯地望着许悠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泥鳅下次可得教我如何酿酒才好啊。”

    “啊呀,这东西好弄的很,”许悠然虽不能完全懂他话中的意思,却能体会到他忽如其来的失落,便顺着他的意思,转移了话题,“我去年去山上采了些辣廖草晒干研碎,来与米粉和好,再捏成个团团放在篦子上晾干,如此碾碎便成了酒曲。接着再偷……拿了些粮食糯米,放入坛子里封好,如此日积月累,斗转星移,水到渠成。”

    “哈哈,装学问可不是用些成语就够了的。”

    杨逸之拿许悠然的话打趣,她就借坡下驴,撒着娇让他教读书写字:“娘亲去的早,未能教我许多,日后还得靠羊叔教我学问,免得悠然人前出丑呀。”

    “不就是学问,我也能教。”隆锦梗着脖子,红着脸道。他虽是半大小子,未能开窍,却也能察觉到杨逸之对于许悠然的青睐,连忙阻止,唯恐一不小心,便失去了这滑不留手的小泥鳅。

    “小泥鳅如此好学,意欲何为?是想让媒婆说一门好亲事不成?”杨逸之如此问道,实为试探,然则许悠然不知,登时心中好气,想不到在他心中自己是个只为了嫁娶的小女子。

    生气不过一瞬,许悠然摇摇手,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坦荡地摆在了叔侄两人面前:“非也非也,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儿岂能蜗居。悠然唐突,觉着倘若能读书写字,便也能学做个说书人,走遍大街小巷,行至天涯海角。羊叔与我说过,大凡天下说书匠人,讲的江湖故事都是‘玲珑书局’所出,若是有一日能与玲珑书局打上交道,滴水入海,便是了却悠然此生的的心愿。”

    此言一出,叔侄两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见他们讶异,许悠然不甘心地小声嘟囔:“咋了,难道我真是痴人说梦?”

    “哈哈哈,”杨逸之率先缓过神来,抚掌大笑,“好个‘走遍大街小巷,行至天涯海角’,悠然如此气魄,让我好生敬佩,甚至自愧如不。行遍江湖的女说书我是未曾见过,但识书写字诸如此类,我还是不在话下的。至于去玲珑书局走一遭……你若跟了我,也并非要穷尽一生,才能完成的难事。”

    “此言当真?”许悠然听闻,激动地抓住杨逸之的袖子,被小气的隆锦不着痕迹地给掰开了手指,许悠然轻咳一声,自知在隆锦面前失态,不免有些羞怯。待冷静下来,才察觉着不对,这‘跟我’是收做随从,还是别的意思?她便追问道,“羊叔如何助我?”

    “万事需得循序渐进,才能水到渠成,你先将学问做好,日后的事我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杨逸之胸有成竹道。

    “此话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万木书阁一向厌弃繁文缛节,喜收能人异士。待你认千字后,我便向阁主请命,给你看玲珑书局出的正本,再派个老道的师傅,教你说书。”

    “在我眼里,羊叔就是十村八店最棒的师傅。”许悠然笑眯了眼睛,向杨逸之竖起大拇指道。

    这一番夸奖,着实受用,杨逸之喜形于色,见隆锦面色沉沉,便恢复了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神色,继续说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相比之下,这说的故事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派了些老掉牙的文本给你,说的再好也难有茶客。”

    隆锦终于找到个能够插嘴的档口,便问道:“二叔,玲珑书局出的书,为何能大受欢迎,这些故事究竟是真事儿还是杜撰?”

    杨逸之心情大好,有问必答,“信则有不信则无。天下皆知,玲珑书局每年会访问些名冠江湖的大侠、宗师,甚至是名不见经传的游侠。这些故事收来,会派人润笔加工,出版成册。到了八月十五月圆之时,玲珑书局掌门羽玲珑便会广邀天下名士,赏桂赏月。而赏月会后,羽玲珑用以书会友作为借口,将出的书册‘送’给大小书局书阁,至于‘送’出的书是何代价,如何处理,一概不再过问——你们看,我说了一年的书,大多来自于去年所出的《露水情幽》和《侠天下》。”

    “若是直接出的书册,世人皆可直接去买成书,为何还要来听说书?”隆锦不解,问道。

    杨逸之摇摇头:“天下之人,又有几个如你般幸运,能够小富即安,能够步入学堂。江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莽汉,目不识丁的,别说是读完一页纸书,就是自己名字都未必能写全。且玲珑书局润笔费几何,你我皆不明了,书册‘送’给何人是何标准更是无从得知。如此,成书昂贵,门槛颇高,蝇头百姓定是与之无缘。若非万木书阁多年经营,家底丰益人脉广博,也无法得到成书,拓印副本分发各部。再者说原书中,不乏晦涩难懂之处,全靠说书人自己揣测领悟,化简为繁,重新诠释,绝非易事。”

    “是是是,全靠羊叔有才,才让我们心痒难耐,好奇地不得了。羊叔,我知你的局千金难买,可是这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许悠然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小鼻子一皱,娇憨可爱,“你就单独给我们两个说说,这《凉月女侠》后来是如何了?”

    杨逸之爽朗大笑,撇开样貌不谈,他委实是个乐观的甩手掌柜,潇潇洒洒,半分不像是古板的隆家养出的种。他说道:“好,我就给开个小灶,简单和你们说说后来发生的故事。”

    “好好好。”许悠然拉着隆锦拍手叫好,两人便端起长凳,坐在杨逸之对面,双手撑着下巴看着他。

    烛光隐隐戳戳,先前来堂食的手艺人已散了,独留三人。

    杨逸之清清嗓子,续话道:“秦关漫漫黄沙弥弥,白云皑皑青天历历,青影诡诡微风习习,芦苇密密水光粼粼。月牙湾里,山泉共处,沙水共生,自然给东来西去的商旅提供了个歇脚之地。而这世外桃源正是凉月与何又青最后决战之地,美则美矣,却必将血溅当场,可惜可惜。”

    “又没个深仇大恨,斗个不死不休,值得么?”隆锦长长叹了一声。

    “你非江湖中人,自是不懂。但我问你,若外族入侵,国破家亡,你是否会扯一丈白绫,以身殉国?”杨逸之问道。

    隆锦不假思索,沉重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杨逸之继续说道:“练武之人有自己的骨气,文人亦有他们的气节,两者从本质上别无差异,你可懂了?”

    “自是明白。”隆锦答道,许悠然手撑着头,此刻歪着头看他,懵懵懂懂。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是在想不明白,也着实觉得没必要钻牛角尖。

    杨逸之不与隆锦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继续说道:“三日期满,凉月单刀赴会。她穿一身素衣,头上戴纱巾以遮风沙。纱巾之下,自是她那玉做的半张面具。她站在泉水边,亭亭而立,长发飘飘,仙姿玉貌。可这倩影之中,只见得她左手持一柄轻剑,影子在沙地上,随着日上三竿,越变越短。

    许久,她见皓日当空,已是正午,登时怅然若失,黯然神伤,末了,又长舒一口气:‘莫非何又青真做了缩头乌龟,不敢赴约?如此也好……’

    ‘女侠邀约,又青岂敢不来。’何又青的声音由远及近,传音千里,只听得树影婆娑,何又青刹那间已到了凉月面前。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凉月的武器,说道:‘想不到女侠使剑。’

    ‘何英雄虽是不惑之年,却像个少年似的,喜逞一时口舌之快。”许悠然一乐,何又青一把年纪,竟用了个谐音梗去气凉月,果真与隆锦这般大的少年般顽劣无聊。

    杨逸之细着嗓子,学着女人语气,妩媚中带着些英气,分外悦耳:“‘你怎的不守时辰,到了中午才来,让我一通好等。’凉月语气中竟是有些埋怨。

    何又青语气中多了些阴冷决绝的气息,脸上却是带着笑意,仿佛戏谑:‘刀不磨不快,玉不琢不光,我怜香惜玉,想着一刀毙命,不给你徒增痛苦,所以来晚了。’

    凉月一介弱女,对于横行江湖数十载的何又青,不过蚍蜉撼树。只要他不想输,他就不会输。然则,何又青目光所至,只见凉月莹莹而立,明眸善睐,并无半分怯懦。她双手抱拳:‘今日一战,若是侥幸胜了,我会将英雄带回故乡落葬,魂归故里。’

    何又青见凉月嘴上不肯服输,便互相放起狠话来:‘若是我赢了,我可就只给你立个木牌,便拂袖而去。’他们似是愿意用这些毫无意义的对话,来拖延两个人显而易见的结局。

    凉月轻笑:‘马革裹尸,才是抬举了我。那就请赐教了!’语毕,她身形一闪,轻剑向何又青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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