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下来。对张睿明无疑是重重的一击,他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还是一时哽咽。

    是啊,当时自己独自一人通过这种不太光彩的方法拿到了津药化工原始账簿,虽然这份证据诱惑无比,可以对王英雄一击必胜,但确实涉嫌非法取证。他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把这份证据直接移交西江分局的打算。只是拿来诈了王英雄一次,拿到了王英雄口供,结果那晚的最后关头却被廖彩打破,也没能让王英雄在口供是签字盖章的。

    当时被廖彩撞破后,张睿明还想继续消化这份证据,通过程序补正等方法继续利用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可被妻子唐诗发现后,在她的逼迫下,张睿明只能放弃了这份关键的直接证据,最后也没有提交审判庭。

    可怎么想到,妻子会收了那五十万!

    现在想起来,那一步棋还真是“一着不慎”,张睿明心里一直在懊悔,也不知道罗斋是什么时候埋下这关键的一手的,这是王英雄还是廖彩的布局?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危机迫在眉睫,如何在组织面前配合调查,同时又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还远未到满盘皆输的时候。

    公诉十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这个社会上,藏在笑容后的刀光剑影原比直白的拳脚相向更加危险,张睿明不止一次面对过种种诱惑,有送钱,有送卡的,有逢年过节往你家跑的。更多的是一些擅长勾兑的律师,张睿明记忆最深的一次是萱萱刚要上幼儿园的那次,当时还住在市区的老房子里,周围没有配套好的公办幼儿园,好的私立幼儿园又太远,唯一一个合适的是津港最好的市教育局幼儿园,可这个幼儿园太火了,里面非富即贵,而且必须提前一年多排队摇号,张家一家人想遍办法都没能把萱萱送进去,正准备送到远一点的私立幼儿园,辛苦点每天接送时,张睿明却接到了这个教育局幼儿园的电话,是他们园长亲自打过来的。

    他说萱萱入学的一切事宜都包在他身上,当学期就能就读。

    当时听电话的张睿明和唐诗都欣喜若狂,感觉都有点不真实,难道心想事成?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了?

    张睿明稍微冷静了一下,问那位园长为何如此客气,那边犹豫了一下,提出了唯一的一个请求:就是帮他一个忙,他们集团里有一位副总,牵扯到市检正在办理的一起受贿案中了,他不要张睿明徇私枉法,也不要他做什么很麻烦的事。

    只要他传几句话。

    说是说几句话,其实只有十二个字:茶叶到了,水放三成,拿出蜂蜜。

    这个案子不在张睿明手里,听说因为牵扯很大,正处于不予会见的状态,但张睿明要带几句话进去,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已经在公诉科摸爬滚打几年了的张睿明,不用思索,就知道这十二个字是案情相关的密语信息,他背后一冷,果断拒绝了这个园长的“好意”,直接想也不想的让女儿去了每天要多坐一个小时班车通勤的私立幼儿园。

    当时在一旁听完全程的唐诗,还一直抱怨张睿明,在她看来,觉得没什么问题啊。不就是12个字而已嘛?这有什么关系,你通过讯问什么的程序,随便提这几句不就可以了吗?反正别人也听不出什么来。毕竟那个教育局幼儿园还真不是有钱就能读的了的啊。

    而这个呆子,就这样拒绝了。

    张睿明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很久以后,这个案子结束了,张睿明后面闲聊时才知道,当时他拒绝没多久,监狱里有个管教没把持住,接受了十万的好处费,把这几句话带了进去,让这十二个字进了这个牵扯到上亿的大案的老总耳里,原本被限制会见的他,一下明白了外面的案件进展。从此态度大变,导致这个大案里的几个主犯逃脱,给国家造成上亿损失。而这个管教,也因为这短短的十二个字身陷囹圄。

    张睿明把这件事和唐诗讲了后,自己这粗线条的老婆,当时就咋了咋舌,再也不敢在张睿明工作中的具体案情上指手画脚了。

    而从此之后,张睿明也更加引以为戒,养成了慎言慎行的好习惯,一直以来提防着这些不知所以的“好意”,可是这世上蝇营狗苟的人太多,拿不下你,就拿下你的家人、朋友。吃喝玩乐,衣食住行,香车宝马,琴棋书画,你总有爱好吧,只要被人发现了你的弱点,只要你有这个被行贿的价值。

    香饵就会潮水般向你涌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百密一疏,总有一失。

    张睿明这一疏就落在了妻子这一下,而现在,把自己害进了这“清风茶室”。

    苦丁茶有点凉了,对面的李勤身姿挺拔,英气勃发,没有一丝要替自己添茶的意思。

    张睿明苦笑一下,喝了一口这颇不是滋味的苦丁茶。刚一入口,差点就要吐出来。

    冷,涩,像是喝了一壶冰冷的锈水一般,但是没办法,对面这位气势正盛的李组长一看就不是会给自己端茶递水好说话的样子。

    这时的李勤正以好整以暇的看着张睿明的窘迫,他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甚至是一种旁观、欣赏困兽的神情。

    他要看这号称在法庭上从未输过的检察官,会如何应对这铁郭金城般的围堵,试看这南州省公益诉讼第一人,又能否继续在这“清风茶室”里潇洒自若、雄辩滔滔?

    张睿明想了半响,这个时候不能说假话,因为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去圆,而那样最后,总会有一环出错,而一旦出错,立刻就是万丈深渊!

    所以,他决定说实话,在这时候,说实话,特别是向组织说实话,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李组长,你既然讲到这里了,我也向组织汇报一下,在我妻子唐诗看来,她收到这笔钱的时候,一直以为这只是平常的离职补偿金,或者是年终奖励,根本没想到会牵扯到我的案子上面来,从主观方面来讲,她是完全不知情,而且,之后,她也没有以这件事为由,要求我藏匿这份原始账本之类的违法行为……”

    说到这,张睿明摇头着苦笑一下:“本来家丑不想外扬……实不相瞒,自从那天之后,我妻子就与我分居了。甚至她那天拿了那笔钱的事,我都是前两天才知道,这你们也可以去调查,所以,这更加证明了我妻子和我,都没有“为他人谋取利益的行为”这一受贿罪的主观动机,我们真是被陷害的。”

    虽然自己明明被冤枉,可多年的庭审交锋,业务训练,让张睿明失去了正常被冤枉者常有的“委屈感”和“钝感”,他太习惯这种重压之下的言语交锋了,明明是心里受气、委屈,脸上却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

    所以,说到这,张睿明脸上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来,脑袋太灵活就是这点不好,想太多,就容易给人太滑头、不诚实的印象来。

    此时,不管自己多不喜欢面前这小子,张睿明还是逼自己放低姿态,让神情更加自然,摆出更容易让人相信的样子来,最好再木讷一点。

    李勤却一点都没有觉得张睿明老实木讷的意思,他继续抓住关键细节,穷追不舍道。

    “张检对民商法应该也略懂一点吧?能不能告诉我你妻子正常的离职补偿金是多少?”

    “额……这个我不太懂……”

    “既然张检不肯算,那我告诉你吧,你妻子与永瑞普华的合同上,清清白白写的是18520的基础工资,加岗位津贴,外勤补助等等等等,大概一年就是35万样子,至于离职补偿金,我根据劳动法粗略算了一下,大概就是30万样子,那么请问张检,为什么王英雄委托的永瑞普华事务所要付给贵夫人80多万的离职补偿,这多余的50万到底怎么算?”

    “……他们外企的薪资不是这样算的,他们的激励机制也和我们不同……”

    “够了!张检,我是一直给你们陆检面子,所以才先在这里和你谈话,不然就直接请你去留置室了,那你还想喝茶!?你前面关于受贿罪的构成要件,有一点说对了——“非法收受他人财物的,必须同时具备“为他人谋取利益”的条件,才能构成受贿罪”。但是,你还忘了关键一点——“为他人谋取的利益是否正当,为他人谋取的利益是否实现,不影响受贿罪的认定”。也就是说,现在最重要的争议点,是你隐匿这个原始账本的行为,构不构成为他人谋取利益,虽然现在我们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你是知情和有主观愿望的,但……”

    说到这,李勤笑了笑,身态更为放松了。

    “……我们的举报人那边,也许还会提供让张检你更为头疼的举报材料来,而且,我们手里不只是法律武器,你不要忘了,我们还可以追究你的纪律责任,这点希望你不要忘记!比起法条的一板一眼来,纪律的灵活性,你应该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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