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英雄狂风骤雨般的吼声下,张睿明如海岸线上的灯塔,直面狂风骤雨的汹涌波涛,他静静的站着,眼神冷酷,毫无变化的等他说完。

    狂风终将停息,怒吼也总会平静。王英雄发泄完自己的情绪,他也盯回去,昂起脖子,试图鄙视着面前这小检察官,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到底想怎么样!?”

    张睿明只是冷冷的笑道:“我是来感谢你的。”

    “感谢?”听到这样奇怪的两个字,王英雄倒忘了还要出气的事,他只是奇怪的打量着张睿明。

    “你什么意思?”

    “感谢你让我可以全神贯注的投入到这个案子里面,我现在毫无牵挂,毫无负担了……”张睿明说到这,顿了顿,他扫了一眼廖彩,继续说道:“我妻子已经离开我了,也离开永瑞普华,现在的我孑然一身,我一定会把你送上被告席,我会站在你的对面,亲手把你送进监狱,而这一天……就在近日!”

    春天的津港,气温还没回升几度,马上就是一波倒春寒过来,而此时在这间津药化工的小办公室里,虽然中央空调开的很大,室内按道理来说应是温暖如夏,但此刻的王英雄,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袭来。

    张睿明说这一段话时,语气平静,像是叙述着别人的事一般,却给面前的两人莫大压力,如同宣判了王英雄的命运。

    听到张睿明亲口说要把他送到牢里去,王英雄眼神都发直了,此时,面前这检察官身上的威势完全压了过来,虽然只是冷冷的几句话,却早胜过了他之前疯狂的咆哮。

    “张检,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威胁我的当事人吗?”一旁压阵的廖彩最先反应过来,马上提出质疑。

    张睿明却理都没理她,而是继续说道:“王总,你好好享受现在的一分一秒吧,因为,在不远的某天,你就会发现,此时一份普通的晚餐,一个普通的周末,都会变成你朝思暮想的幻想。”

    王英雄听到这话时,手掌发抖,额头淌汗,他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直到挨到太师椅的椅边才停下来。

    廖彩实在不敢让张睿明再说下去了,她掏出手机,正式的对张睿明宣布道:“张检,请注意你的言行举止,我现在将开始录音,请你对我的当事人尊重一点。”

    张睿明只是瞟了她一眼,不屑的向王英雄说道:“王总,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有什么事你自己都摆不平吗?还要律师帮你撑腰,你才敢说话?”

    王英雄被张睿明这样一激,猛的一下回过神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我又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紧咬住我不放!?”

    王英雄一说完,张睿明就马上历声回答道:“因为你就是一个罪犯!而我的工作就是把你这样的犯罪分子给送进监狱里去!”

    王英雄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听见张睿明说他是犯罪分子了,以前他大都一笑了之,但今天不同,之前的每次相遇,要么是有求于张睿明,要么就是被他拿着证据胁迫。但现在,好不容易两人都站在平等的位置上,有时间从各自的角度来看这起事件,终于可以真正的抒发心底的情绪。

    于是,他怒吼道:“我到底犯了什么法!?你口口声声说我是犯罪分子,可我问你,我的受害人在哪里!?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人起诉我伤害了他的利益?对了,现在你们关于荆沙河污染情况的官方报告都还没出来吧,怎么?一件还没有定论,还不知道有没有损失的事,你们检方就想借着这个机会抓着我不放!?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听出王英雄的诡辩论,张睿明知道他是想借着上面投鼠忌器,不敢随意公布水污染状况的原因,来混淆视听,避而不谈津药化工非法排污的影响。张睿明冷笑道:“公益诉讼是什么意思?就是替津港市几千万老百姓来讨回利益,起诉你这种无视……”

    “够了,够了,别拿这些鬼话来哄人了!特别还在我这个比你多喝了三十年水的人面前……”王英雄粗暴的打断了张睿明的话,但他脸上戾气却渐渐褪去,他眉目一抬,用真挚的眼神问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说真的,你从小就认识我,你也听过我之前的故事了,你知道但凡我有一条活路走,我也不会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是当年西江区硬要我们搬厂区,如果不是必须留在西江区,如果14年搬厂时直接同意我们津药化工可以买断土地,如果我们可以轻易的贷到款,如果我在研发的循环系统时没被骗!我他妈的都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你。”

    没想到,张睿明的回答此时却让王英雄笑了起来,他足足笑了十秒,才渐渐收敛起笑容,面孔转为一种爆发前的扭曲——然后吼道;“没人逼我?我自己的选择?!……是现实在逼我!我根本无路可选!你以为我是罪魁祸首吗?我告诉你,最大的罪人不是我!我问你,之前规划出问题的一把手问责没有!?之前骗我的那些人……我报了警,还托了人,现在还没抓到!现在如果不是蒲市长拉我一把,津药化工早就倒了!我倒了没关系,大不了回家养老,但是我手下千余名员工怎么办?我上下渠道的几千名工人怎么办!?我不只是一个普通的特大企业!我们做实业的,与那些玩空手套白狼,动辄贷款几十亿拿地盖房的房地产不一样!我们手底下担着一大票人的吃喝拉撒,我每年要交给国家几亿税收!我把中国制造业推向海外!现在阿根廷、西欧用的都是我们生产的除草剂,怎么?我们有错吗?我们错在哪里?!”

    王英雄这番话说的动情,他说到后面不停拍着自己胸脯,眼神真挚的对张睿明问道,同时也是质问张睿明背后所代表的津港检方。

    他越来越进入状态,王英雄终于在面对这位检察官时,找回了自己的自信,他终于找回了那个在众人面前口若悬河,呼风唤雨的津港大佬的霸气。

    见张睿明没有回答,王英雄继续说道:“所有这些规则、法律,你所紧紧抓着我不放的这什么“公益诉讼”,我问你,这最后,就是你们赢了,我们津药化工倒下了,罚了巨款,而这些钱会到哪里去?你口中那些因我而没水喝的老百姓?你们会一笔一笔给他们发下去?!”

    张睿明见提到敏感的罚款流向,他回答道:“这些钱当然会进入法院的执行专门账户,然后再以专项资金的形式用于荆沙河的治理……”

    王英雄却摇头笑着打断张睿明道:“法院?执行专门账户?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征税……”

    被此人的诡辩彻底激怒了,张睿明反声吼道:“你不要用你那套阴暗的资本家思维来打量我们司法工作人员!这一切都是公开公正,有迹可循的!也是你罪有应得的下场!”

    “呵……我的下场?!”王英雄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张睿明,“……我知道你这几年专门在做这个,你也选好了几个适合的目标,不管是之前的津港四中还是南江集团,都被你搞定了,但是我不一样,我不会和他们一样就这样输给你。因为现在今年不同了,时代不同了。你关心过你周边的情况没?你有没有发现现在到处都是门面出租的广告?你有没有发现周末商场的人流量都在急剧下降?你知道现在我国电量新增、铁路货运量新增和银行中长期贷款增量是多少吗?我告诉你——“变天了”!现在上面总的方向是要保增长!我们这些企业是国家的生命线!所以这片土地上总会有我这种勤勉刻苦的企业家一席之地的!我问你,你们检察院一年能为国家创造多少税收!?”

    见王英雄又问到这个蒲任当时问过的话题,张睿明摇头冷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当年有一个人也同样对中央下来的调查组问过这样一个问题,她叫田文华,你知道是谁吗?你应该很清楚吧,三鹿集团的老总,百亿身价的乳业首富,现在怎么样?”

    “别拿我和那种在产品里做手脚的人相提并论,我和她不一样,我这事……并不是有心的,我也不是为了谋求更高的利润!我不在乎钱,我想要的只是让津药化工可以生产下去,这点哪里错了!?我只是想为千余名员工谋求生路,这哪里错了?我每年上交的税金,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供养了向你这样的检察官,供养了这个国家,而你现在反而要来起诉我!?”

    “我不是代表你的利益、你的意志!我代表的是人民的利益,我维持法律的尊严,守护祖国的绿水青山!这是为了人民而起诉你!”

    “少来了!什么法律、人民的,别讲的这么冠冕堂皇,我知道,是新来的那个市长要弄我了,这一些都只是上面神仙打架的余波,而你,只是一个被人操控,用来毁掉我的工具而已。”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话题也越来越敏感,一旁的廖彩见王英雄越讲越危险,赶紧删掉自己之前的录音,默默在一旁看着两人对峙。

    “没有人操控我,也没有任何人把我当作工具,我的动机只有一点——法律”

    “哦,希望你真心是这样想的,但我告诉你一点,法律是人为了适应形势,规划社会而制定的,而现在,我就是站在“形势”这一点上!”

    两人目光直直对视,这曾经亲密的二人间,此刻互相仇视的眼神中,仿佛有实质一般刀剑相向。

    张睿明盯了王英雄几秒,慢慢转身离开,王英雄眼神灼灼,直视着张睿明离去的背影,两人最后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临走到门前,张睿明转身,摊开双手,留下一句话给王英雄。

    “最后送你一句话,法律如同一把武器,掌握在不同的人手里发挥出不同的威力。而我知道这世界上,有在法庭上从未败过的高手……”

    王英雄高昂着头,没有回答,冷冷逼视着这位检察官。

    张睿明手指翻开,张开双臂,这一瞬间宛若战神。

    “而这人就站在你面前!”

    …………

    妻子离开的第三天,在卧室的梳妆镜前,显出一张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的脸来。

    张睿明已经几天没收拾过自己了,这几天他都忙着准备正式起诉津药化工的事,他已经和陈捷那边说好了,今天材料应该就会提交到津港市检公诉科来,而民行科这边的刑附民公益诉讼,应该也会跟着一起提上市检高层的讨论桌。

    之前电话里,陈捷的语气还是充满了疑惑,他对张睿明要求西江分局在调查还未充分之前,就贸然提起诉讼的做法还是有一些怀疑的。在他看来,这个案子能够牵涉上津药化工的证据链还不完整,特别是现在,在几次不成功的调查活动打草惊蛇后,津药化工已经彻底的销毁了相关的违法证据,目前已经找不到别的蛛丝马迹了,而陈捷手上能够与津药化工相关联的证据只有司机李永建的供述,可孤证不立案啊,怎么张睿明现在却催着自己把案子就移过来?这一贯沉稳的张睿明怎么如此急了?

    张睿明却笑着说道:“谁说只有孤证的?我手里还有几个关键证据呢,检验鉴定就有三个在做了,从车间母液罐到荆沙河水体,每个环节我都取样在鉴定,其中排污地那里的已经出报告了,另外两个我之前和那边的老师联系了,这两天就能出结果,所以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走程序了。”

    “你小子不错啊!瞒着我把事情办到这个地步了。”电话那边传来了陈捷难得的笑声,虽然证据链不是太扎实,但目前来说也已经够了,而且案子移送检察院剩下的事情也不关他的事,他还乐的一个轻松,“好咧,你说可以就可以了,我明天就让下面把案子移到你们市检,剩下的事情,就靠你们了。”

    于是,今天张睿明就即将迎来关键的一次报告,如何说服市检正式提起公诉,是他这几天心里的心事之一,也伴着别的痛苦折磨着他几夜没睡好。

    多想事好,多想工作就不用想别的烦心事,比如妻子唐诗离家出走的事。

    相爱十余年,张睿明第一次清楚的了解了“失魂落魄”的含义,自从那天大吵后,唐诗就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了,张睿明最开始还带着争吵后的愤怒,但愤怒很快冷静下来,变成失落,而失落马上又变成了痛苦。

    其实平时倒还好,工作一忙起来就没了烦心的时间,最怕的是某个醒来的早晨,看着空荡荡的双人床,看到妻子还没收好的一支眉笔、一根牙刷,看到某件她未带走的衣服,窗户打开,风轻轻吹开她还没翻页的一本,那时,就会清醒的意识到。

    “哦,她真的已经离开了。”

    然后便是心口如同被什么揪住一般,像什么东西直直的往里面钻一样,疼的无法呼吸。

    张睿明便是这样,在市检工作时,表明看起来波澜不惊,毫无起伏,可当手机不小心翻到妻子与自己的合照时,内心瞬间崩塌,而在心疼过后,便是一地荒芜。

    张睿明不是没试着去找她,可是不管是电话还是短信,根本就不会接听他的,开始挂了几次后,再打过去,就完全是被设置了黑名单,已经拨不进了。

    问唐诗娘家,说没有回去过,张睿明只能向岳父岳母道歉,二老倒没太责怪张睿明,还答应替他把女儿劝回去,这倒让张睿明稍稍安心。

    可一个女人在外面始终让人担心,张睿明四处寻找,倒也不太难的在两人之前投资的一套市区小公寓那里发现了唐诗的踪迹,虽然没碰到她的面,但张睿明发现钥匙锁已经换过后,再通过妻子的几个闺蜜,总算确定了唐诗就一个人住在公寓里。

    张睿明在门口守了一晚上,说了许多话,妻子却始终没打开那扇门,也没有任何回应。

    没办法,只能先给两人冷静的时间。

    而如今,面对镜子里如同丧家犬的自己,张睿明猛的捧起一把冷水,胡乱的在脸上擦了两把,冰冷的春江水刺激皮肤的每一寸毛孔,神经末梢传来的脉冲电流让张睿明的脸部肌肉连着抽搐了几下。

    好了,打起精神,今天还要提起公诉,这也是正式向王英雄出手的时刻。

    到了市检,张睿明先跑到公诉科找谢其生,结果谢其生却不在,得知是带着早上西江分局移送过来的案卷到严检办公室去了。张睿明一听就猜到是津药化工的案卷,他马上又往老严办公室赶过去。

    刚到老严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军转干部老严的大喇叭声传来。

    “这案子这样搞,我不同意,在我这审查不通过!”

章节目录

公诉先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乌衣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乌衣并收藏公诉先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