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八稳的砖底泥院,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东夏官员宅邸,眼看就要到宵禁,唯一挂着的不太明亮的红灯笼把一人的脸庞照亮,现出他那双笔挺的眉毛。四十多岁的人了,眉毛依然又黑又浓,平展峭拔,却又整齐,好像多少年来一直精心修理,给人以极深的印象。他叩响门环,等耳房中出来人打开,提起一个黑色的食盒,主动告诉说:“受人所托。给转运使送月饼来了。”

    门房的老人挂了一耳朵,脸上现出着急,一边往外推,一边低嚷:“我们大人不收礼。你休要再来了。有什么事儿到衙门说去。”

    来人呆了一呆,反问:“月饼呀。”

    老人家说:“月饼咋啦?谁知道里头会不会塞着金银和票子?你敢打开让我看看不?你不敢,来送礼的都这样儿。我告诉你,我们大王已经连续三年表彰我们大人了,你这不是毁人吗,让你进去,第二天说不定就有传闻满大街飞了。”

    老人家把他推出去,一个缩身,钻进门洞。

    门吱呀一身紧合。

    来人木在大街上。

    远处响起一声梆子,这是宵禁的前兆,他只好怒哼一声,掉头就走。没能走出多远,三个骑马的人从街上迎面过来,此人让到路边,看着三人慢慢走过来,中间一个是穿着紫黄东夏官袍的人,两侧两个,穿着官宦人家卫士的衣裳。那人心里一动,大声喊了一下:“可是杨涟亭大人回来了。”

    为首的官员正是杨涟亭,他勒住马缰,看了过来,随后从马上跳下来,古铜色的脸上现出几分迟疑。

    来人便嚷道:“我是山水乡的故人,找你十八年了。”

    杨涟亭的脸色一下变得极难看,他一挥手,招呼两个护卫说:“你们先回去吧。”

    在东夏,因为不能蓄养私奴,这护卫要么是雇佣的,要么是良家子弟抽上来服差役的,一般官员也不好摆着大老爷的架势。他们抱了抱拳,却不往杨涟亭家里去,调转马头就走。来人暗中感到古怪,总之他来到东夏,踏足北平原之后,处处都感到古怪,这会儿也没有感到格外地吃惊。

    他扭头看着两名护卫驰走,轻声说:“杨大人。做了这么大的官,怎么也不来个前呼后拥。”

    杨涟亭丝毫不给他脸色,眯缝着眼睛说:“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来人说:“鄙人姓曹,名单,自西雄。替您的恩主给您送了份礼物。”说完他上前一步,将食盒呈上,口中又说:“八十三口这样的月食,为您备好了,您可以跟我去查验。恩主他老人家说了……到您该报恩的时候了。”

    杨涟亭脸庞抽搐了一下。

    报恩?

    报什么恩?

    一刹那间,他想反悔了。

    当年为了报血海深仇,那人一许诺,只要潜伏在狄阿鸟身边,就替他一家报仇,那仇恨太强烈,宁愿一家人与仇人同归于尽,他就什么也没想,答应了下来,后来为了报仇,为取信狄阿鸟,他把自己的妻子都杀了,布出疑案指向仇人,那可是他结发的妻子,他杀妻,不就是抱着与仇人同归于尽之心,妻子先走一步,自己后走……至于当时的狄阿鸟,他不是没有感激,但他能指望一个解了兵权,造皇帝反的小军阀来为自己复仇吗,自身都难保了,那人都不放心?

    那人是什么人,不放自己潜伏到狄阿鸟身边,他还能放其它人,他可以放任何人,因为没有人能拂逆他呀。

    原本也只有他能给自己复仇呀。

    这后来的事就预料不到了。

    他娶了狄阿鸟结义兄弟家的丫鬟,生了孩子,跟随狄阿鸟来到东北,怎么也没想到,狄阿鸟带着一些老兄弟,打下一个磐石般的东夏国,而今自己已贵为转运使,虽说东夏与故乡不一样,不是田产无算,仆役成群,但是官俸收入可观,爵位之下,也能得到劳役和耕地,走到哪里哪儿百姓欢迎。

    而他,也不是那个十多年前的人了,作为狄阿鸟信任的私人,他参与过很多的政务,心思开始缜密,头脑更加灵活,能力更是今非昔比。

    可是那人突然兑现承诺,等着自己也兑现承诺,成为他手里的卒,手里的棋子。

    没错。

    杨涟亭虽然没有忘记,藏在内心深处,但却是淡了。

    想当年,他每天都跟什么在心里锥着一样,害怕狄阿鸟发现,害怕周围的人发现,但随着十几年只用自己做过一两件无关紧要的事外,就再不与自己联络,自己是淡了,甚至希望那个人把自己忘了。

    谁曾想却还是有那么一天,人找上门来。

    他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正要解开食盒的盖子,曹单要求说:“带我去你家,在密室内深谈。”

    杨涟亭叹气道:“我家不安全。内人是大王家族的人。我姐姐?也改嫁了。孩子在官学。”他惨然一笑说:“而且东夏的暗魂,比你们厉害多了,他们不乱抓乱捕,却无孔不入。还是去你住的地方吧。”

    曹单点了点头,给他指了个方向。

    两人来到曹单的住处,关上门,做好各种措施,分别安坐。曹单交出食盒,轻声问:“东夏暗魂你知道多少?你不至于怕成那样吧。难道狄阿鸟不放心你,在你身边放了人?”

    杨涟亭摇了摇头。

    东夏暗魂与十三衙门又不同,并不往官员身上潜伏,只是在你出现状况的时候,能神奇地通过查案将事实还原。他忌惮的不是东夏暗魂,而是怕满院子硬脾气的东夏人,这些东夏人不是暗魂,却比暗魂更可怕,他们不是你的私人,不是你真正的奴仆,你在他们面前干坏事,总觉得不安全。

    但是曹单在乎。

    靖康的十三衙门不知多少次对上东夏暗魂,皆以完败告终,无论是论阴谋诡计,手段,还是直接正面作战。

    曹单作为十三衙门屈指可数的人物,对东夏暗魂的戒备和忌惮都埋在骨子里。

    杨涟亭不想多解释,但他偏偏要问。

    杨涟亭就说:“暗魂的情况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知道,他们其实是一支军队,而不像你们,仅仅是个到处都是爪牙的衙门。也正是不知道它们的情况,我才感到可怕,不知道他们藏身在哪,有没有在大臣身边安插沿线。”

    曹单点了点头。

    十三衙门对暗魂的了解自然不少。

    这些可怕的对手不仅仅是探子,更是一支军队,这是十三衙门用种种办法也追赶不上的,十三衙门还在师傅带徒弟,上线发展下线,人家却是军规齐整,技能体系严谨,更有一股凝聚力。

    不是没有东夏暗魂落入到曹单手里,甚至还有人变节,但是他们多数都有挨酷刑的训练,并勇于赴死,其中一两个变节者,朝廷原本想要重用,但往往又会被东夏暗魂查知,集中力量抹杀,并附带对十三衙门进行报复性打击。十三衙门在这种报复性打击面前,损失惨重,上头责任人从此仕途泯灭,久而久之,他们已经与暗魂上保持了默契,没有上头发话,十三衙门渐渐不敢主动招惹暗魂。

    不久前,十三衙门在东夏的势力几乎被东夏连根拔起,曹单想想就不寒而栗。

    他已经贵为四品,单线行动,要是这样都被东夏暗魂给揪出来,哪怕逃出去,回去也会因为毁坏皇帝大事,还是一死。

    相比于杨涟亭的反应,他更在乎东夏暗魂会不会察觉。

    杨涟亭打开了盒子。

    那是一颗保存完好的人头,如同栩栩如生的假人,实际上,杨涟亭是知道的,这就是他的仇人。

    没想到呀。

    杨涟亭抬起头,问:“皇帝想让我干什么?”

    曹单立刻精神起来,说:“做北平原的内应。”他很快发现杨涟亭流露出来的苦笑,反问:“怎么了?你不肯?”

    杨涟亭摇了摇头,说:“在东夏,一个人做不了内应,我无党,就算有一些同乡,这些年笼络了一些人,但牵扯到这样的事儿,他们会立刻给我翻脸。哪怕我告诉他们皇帝对他们高官厚禄的赏赐。”

    他盯着曹单说:“东夏人心凝聚,心在东夏。”

    曹单笑了。

    哈哈大笑一番。

    他说:“朝廷准备了十几年,你的同党?朝廷给你准备好了。朝廷将北平原以北交给他狄阿鸟,这么大的手笔,就是让我们的人无处不在。”他顺手推去几纸名单,小心翼翼地说:“你来指挥他们。别人出不了面,只有你能联络指挥他们。这些人都可靠,都是被朝廷控制的,和你一样,多年不用,一朝化为惊雷。”

    杨涟亭脸庞扭曲到一起。

    他不知道曹单为什么这么得意,突然说:“这样吧。公布杨乾金的死吧。给我家族昭雪,我借口让我姐姐和家眷回乡祭祖。没了她们,我才无约束。何况你们那边,也能更相信我,因为他们都是你手里的人质。”

    曹单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给他,笑道:“就知道有你启用,大事可期。事若成功,陛下承诺给你一个县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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