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降的地点定在东直门外的官道上,因为那儿靠近石门县。狄阿鸟率军赶到,拓跋晓晓已经率百官阵在原地,白衣扎带,即为君王殇,也为陈国哀,拓跋晓晓不是君王,不能在脖子里挂上象征他们权力的陈国传国玉玺,就让一排掌玺的内官侧站一旁,将为首的传国玉玺用青布遮盖,其余玺印一字排开。

    大量的文书籍册被整理在一个个案子上,象征陈国的白云吞天旗被一排一排放到脚下。

    和狄阿鸟一样的内心,这是一个冒险,谁能清楚投降就能让百姓安乐呢?谁能清楚投降就能保住性命呢?而唯一能保证这一点的,只有东夏王狄阿鸟的信用。山岳一样的拓跋晓晓继承了乃父的粗壮,额下黄须飘散,目光中有一种深切的哀痛,如果他是一个昏庸的,丝毫不知世事的孩童君王也就罢了。没有那种辜负列祖列宗,辜负陈国苍生的痛楚,但他不是,所以他是泪珠滚滚的。

    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忍辱负重感。

    引首系颈,亦是一种英雄气量。

    前几日,他有幸和狄阿鸟见了一面。当时因为双方都凑了个团体在场,并没有作过多的私下接触,他的印象留在狄阿鸟对条件的苛刻坚持上,只一句话,交出军队才是诚意,这种强势让拓跋晓晓肯定狄阿鸟是一个霸道的,决不妥协的人物。

    而伴随着这种强势和控制欲,其人多是傲慢不好相处,无论郭嘉说了多少好话,这种印象再难改变。

    因而,拓跋晓晓感到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放权,毫无筹码之后,对方会不会折辱自己,折辱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以自己刚烈的性格,能不能顶得住。

    为此,他再次扬扬自己的脖子,大好头颅,大好男儿,该做的都做了,一死而已。

    东方霞光漫天,如松林落针般安静,陡然间牛角震天。

    骑步兵推进,叱喝有声,那一致的踏点不显半分高亢,却厚重短快,足以震断桥梁,引发雪崩,予人惊恐惶然。

    这就是东夏自称陆战无敌的军队,威武之师,自称秋毫无犯的军队,文明之师,未见其军,而先势压人。

    轰隆隆。

    脚步和马队慢走推进,本不是此声,但众人却只有这一词来形容。

    军队开始在视线中浮现,好像不是一只队伍,而是同长一只手,共拥一只足,它们由由远及近,分头驻扎,步兵登高,骑兵驻野,而还有长龙在向前移动,像一股青褐色的清泉,一股作息,涓涓不绝。

    拓跋晓晓目中满是惊容。

    他不是没有与东夏交战过,但那是作战状态,并不能得见全貌。

    也是只在今天,才能得窥这支军队,没有哪个国家,哪支精锐被训练到这种程度,能令天地间只剩刷刷一致的压抑。

    更近了,骑步兵开始铺道,有条不紊,盔甲鲜明,长刀作引,杀气蒸腾。

    最后,只有一支金色的仪仗在前进开道,后面一支卫队缓缓执程,其余的,都阵列在一旁了。

    四野的士兵们一致振动兵器,短促地高喊:“嚎。嚎。嚎。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仪仗也开始散落两旁。

    一支被马衣包起来的卫队独自来到陈国军民的前方,金属的马衣发出叮当环响,金色的外罩熠熠生辉。

    陈国的大臣中有些人的牙关已经咬不牢,嘎达达作响。

    拓跋晓晓大老远埋首,扪胸,跪拜,呼喊道:“降臣拓跋氏晓恭迎上国天子,请吾主受降。”

    陈国的大臣们跟从下去,附和声一片,黑压压跪倒一片。

    狄阿鸟勒住马缰,跳了下来,走到嗒嗒儿虎的身边,把嗒嗒儿虎接了下来,然后执着嗒嗒儿虎的手走过去,边走边轻声说:“阿虎,我们不应该因为别人的战败而倨傲,人承认一败,何尝不是一种勇气呢。”

    嗒嗒儿虎固执地说:“巴特尔宁愿一死,怎么能承认自己失败呢。”

    狄阿鸟知道,他这个儿子就有这个毛病,悠悠地说:“败了就是败了,不承认失败,就不败了吗?若想不败,就要励精图治,占住天时地利人和,而真正败了,还要将百姓臣民的性命和自己一起葬送吗?”他持马鞭往前一指拓跋晓晓,说:“这是个万夫不当之勇的将领,躬身下士,受士兵拥戴,现在,他在以他一人之辱,解天下之厄,不想再白白流血,这难道不是个英雄吗?”

    狄阿鸟又说:“而且只有他英勇地投降,顾惜自己军民的性命,他才能在将来时机成熟时,东山再起。”

    嗒嗒儿虎“啊”了一声,反问:“他还想东山再起呀。”

    狄阿鸟说:“对。每个人都有自己一生奋斗的理想。为什么他不能东山再起呢?”

    嗒嗒儿虎连忙说:“那就杀了他吧?”

    狄阿鸟笑了,说:“为什么?难道杀了他,就等阻挡住英勇的拓跋氏男儿东山再起吗?东山再起的不屈不挠,钢刀可以裁灭吗?”他幽幽地说:“杜绝人东山再起的办法不是杀人,而是取民心,不失德,不漏破绽,不给机会。而且,杀死那些受人拥戴的英雄和杀死那些无辜的百姓、军士一样,是一件不降的事情,反而是在失去人心。真正的英雄是可以容人的,是要让其它的英雄折服的。”

    他问:“你想看到阿爸折服他吗?”

    狄黑虎带领着下马的骑士赶上来,把他们围裹住,提前把觉得重要的位置站住。

    狄阿鸟要加快脚步,嫌嗒嗒儿虎走得慢,干脆一把把他抱起来。

    嗒嗒儿虎紧张了,连忙说:“阿爸我大了。这么多人,你别抱我呀。”

    不过,他还是揽上狄阿鸟的脖子,在狄阿鸟耳边低声说:“阿爸。你说会不会有刺客呀。我替你把他捉住。”

    狄阿鸟笑笑。

    离拓跋晓晓越来越近,他便不再说话,将注意力和关注集中过去,拓跋晓晓附身跪地,浑身因为激动而颤抖。

    狄阿鸟放下嗒嗒儿虎,飞快上前,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郭嘉自一旁走来,提醒司仪高唱。

    那陈国司仪便提高唱腔,喊道:“请上国受降。请上国天子安。”

    大臣们一阵跪拜高呼。

    嗒嗒儿虎翘了脚又翘脚,像是找找里头有没有不服的。

    郭嘉这又给狄黑虎示意,让他们上前,与印玺对照相站。然后又提醒捧着传国玉玺的人去狄阿鸟和拓跋晓晓身边去。

    拓跋晓晓再三推辞狄阿鸟的礼遇,等传国玉玺到了旁边,双手高捧,奉向狄阿鸟,斩钉截铁地说:“请大王受玺,从此善待我陈国百姓,大王上承天命,吾等衷心降服,愿世代侍奉,永不背叛。”

    狄阿鸟接过印玺,眼看狄黑虎来等着收走,却又放了回去,放回陈国人的托盘里,轻声说:“孤只是代天子受降。岂可取玺自专?印玺在孤眼里,不过是一介死物,而晓晓兄这样的英雄才是小弟看重的宝物呀。”

    他再去挽。

    拓跋晓晓却再次往地上扎,因为警惕,口中喊道:“臣不是什么英雄,大王这是折杀臣。”

    狄阿鸟笑道:“谁说不是英雄?”

    他强行把拓跋晓晓挽起来,抓住拓跋晓晓的一只手,一起举起来。

    他问陈国的大臣:“三太子为尔等性命,为陈国百姓,愿背骂名,是不是真英雄?”

    郭嘉愣了。

    狄黑虎愣了。

    嗒嗒儿虎把眼睛睁得极大,好奇到极点。

    狄阿鸟拉着拓跋晓晓,直接走到陈国大臣的面前,见他们不吭声,用脚勾了一个问:“是不是真英雄?为千百人生而一人辱,是不是真英雄?”

    那大臣连忙说:“是的。”

    狄阿鸟回身再问:“尔等为何不敢回答?”

    众人顿时一波一波喊道:“是真英雄。”

    拓跋晓晓忍不住哭了,两行泪水汹涌迸发,投降的甘酸和心中的挣扎,谁又知道?敌国大敌狄阿鸟却清楚。

    狄阿鸟举起他胳膊,郑重地说:“拓跋晓晓。你永远拥有孤的尊重。你是让两国不流血的功臣。战场上你是猛将,杀人不眨眼,被杀不眨眼,战场下,你珍爱性命,是个大大的英雄,是天下人的楷模。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对待,怎么谩骂,你是孤心中的真好汉,真英雄,真巴特尔。”

    他拉回拓跋晓晓,站在给他准备的高台上,一起站着,沙哑而有力地喝道:“请诸君三谢,尔等保全妻子,当谢之。”

    陈国臣民和少量的士兵顿时趴了一片。

    他们一波一波喊道:“谢三太子保全吾等性命。”

    他们三谢完,狄阿鸟转过头,狄阿鸟面朝狄黑虎:“传令下去。请东夏将士三谢。”

    片刻之后,内外响彻东夏将士的齐声高呼:“谢三太子识天下势,为不杀,为仁,为百姓,为将士。”

    拓跋晓晓一个趔趄,极力遏制住自己,却还是单膝跪下了。

    他揩了一把眼泪,低沉地说:“大王。臣有很多与您相见的景象,都没有想到,大王不折辱臣,反而予臣如此盛誉,臣敬服。”狄阿鸟挽住他说:“无须多礼。我们的心是一致的。我们所恪守的义是一致的,我们要大行天下的仁亦是一致的。百姓军民若得全,何人肯惜身而不为呢。”

    他轻声说:“兄当与孤一起祭拜上苍,起誓厚民。”

    其实陈国的百姓们都想知道结果,拓跋晓晓只是害怕人多出意外,禁止他们靠近,然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便止不住了,终于被他们靠得足够近,狄阿鸟带着拓跋晓晓,上告长生天,拓跋神,昊天上帝,宣读告文,宣读善待军民百姓的誓言。

    随着东夏军队的山呼,他们也跟从呼喊:“东夏王万岁,三太子千岁。”

    其实狄阿鸟也当不起万岁。

    可是将士们越发地带有这种倾向,称呼时能替换就替换,这是屡禁不止的。多见不怪,狄阿鸟也没有感觉到出奇的地方,唤来嗒嗒儿虎向拓跋晓晓行礼,行了私谊,等后续重要文臣上来,便与拓跋晓晓引荐,而拓跋晓晓也把几个重要人物,重要的官员介绍给狄阿鸟,包括陈国的凉中尹。

    便在这巨大的声势中,文臣们交接文册,他则带着拓跋晓晓赶往直南正门,开始阅兵进城的仪式。而走在路上,他突然开始提出个附加的步骤。他说:“孤请求与你一道去你们拓跋氏的宗庙,作一外人,表达对他们的追思。尔汗父新亡,孤敬重之,亦请求仅以后辈之身,与尔等亲族祭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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