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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鄢如晦也去了河边。<-.

    虽不知道能不能得到diǎn儿什么,他还是去了,看热闹看了一天。

    其实他是不想去的。头一年,田里收成不好,为了看家,家丁又养得多,他就动了一下管地的方式,不再雇那些管地的把头,让家丁们自己兼了。春上,草一阵疯长,家丁们却是不知道活深活浅,活重活轻,一心省钱快干,将来抽地里的抽成,打死了好几个奴隶,除草还除不出来。依着他的性子,那是要亲自去,给家丁们好好做示范,何必没事儿往东夏人脸跟前走呀。

    不去又不行,身家压上头了,那边催着,总要找diǎn有用的东西才好给陈国人一个交代,只有有了交代,人家打回灵武,才有自己好处。

    夕阳只留下一抹红霞,他带了五、六个家丁,走在回家的路上,嘴边还带着一丝冷笑。

    他又得出diǎn儿东夏会战败的依据。

    那个张口给几家人索要人质的很可能就是东夏王吧?

    下午出来接孩子的那孩童主的祭,説是东夏世子,那头天他説他儿子没人玩,那他就是东夏国王。

    你看看他?

    也太年轻,胡须还没蓄起来,听説打仗有diǎn厉害,那还不是人年轻,上了战场二气,不要命加上运气好,打赢了几场仗?

    你再看看他,与大伙和声和气,没几分威严,没威严,那不是没底气吗?人家陈国的老爷们坐衙门里,谁敢靠他近diǎn儿?谁不是盯着他脚面説话?他们吩咐什么,还给你来自愿?那不是一句话去办还是去死?

    他们家大王都这样,底下的将领呢?

    再往下看,这可是一国大王,出来打仗也不见前呼后拥,也不见奴仆侍奉,一个小小的破县府就住下了,自己一身盔甲,几十人凑起来的卫队?和人家陈国比,怕是还没有千户排场大,听説人家陈国老汗爷一出门,都是几万中军,对,起码四万,叫善捕,射雕什么的。

    尤好笑的是封神,把杜水生封了个神。

    杜水生?万人里头有一个不?那是脑袋被田里疙瘩砸了,当年他跳王河,他的儿孙拴下一大片,哪个不是又哭又求饶,小孩喊着“爷爷,爷爷,你别不管我们呀”,这样的二货能成神么?

    也没错,这东夏小王子告天敬地请封他,还不是为了作个引子,就是想让县里的人都出头,这怎么可能?

    一回头还説灵武出英雄?

    在哪呢?

    本老爷怎么看不到?

    还diǎn名了,你听听,几个家败了的土地老,还有那啥博骨律太英。

    博骨律太英,博骨律太爷,博骨律太娘,博骨律太叔,博骨律太岁,你听听,除了一股子土霸王味,还有什么?不就养支马队看家护院而已。也就是本老爷没他会哄陈国人,让他和滑台家得了大片的牧区,陈国人在,他们不也是低头哈腰,迎来送往,忙着给千户家小妾送东西?

    不光这样。

    烈石朵家族老子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那博骨律太岁也一心投陈国那还能有假么?

    博骨律太英假激动,他能真不知道吗?他和故千户还是连襟,他喊着出人,就是骗东夏人的,要他博骨律家族都出,自己到时也出diǎn奴户应付,反正将来陈国人怪罪,他们家族会带头説他们是逼不得已应付东夏人。

    那孩童?

    竟然説灵武多英雄?

    就是骗一些二货的。

    那县令,一个上郡混的人,他就是东夏找来的托,让人出丁凑数,那还不是出来演双簧?怂恿人,怂恿得底下几个土财主,喊着,我家出两百人跟陈国人死战,我家出一百人……就算是真心的,凑起来总过千把人,等着跟人家十万二十万人碰,死战,死战,到时只有死没有战。

    也就东夏国那样的小国没什么底气,人少,想把他们都喊身边儿凑个数目。

    越想,鄢如晦越觉得会有一帮人真心投靠东夏,比如滑台家族,他们是在跟着东夏自寻死路,越想,越觉得自己慧眼识前途,将来获利更大。

    离家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好像有diǎn不对劲,这大片大片的田都是自己的,田里干活的人呢?

    他们怎么不干活?

    人都去哪了?

    他一敲自己的马,跟几个家丁喊道:“跑上。赶紧回家,赶紧的,这人都不干活,回去给我把领头的全拴起来吊上。”

    他有马,一敲蹿上去了,几个家丁不要命地在后头追。眼看前头是红枣林子,绕过去,家就到了,几人也不绕,直接从林子穿过去,看林子的竟然也不在,林子园的门都得自己跳进去打开。鄢如晦有种不祥的预感,林子又黑又不好走,他就慢下来大骂:“一群泥丸子要造反了么?全给弄死完他们。”

    嘴里是这么説的,心里却是怕了。

    连奴隶带流民,还有一些家户,两、三千人都不止,平日鞭打下地,相互积怨不小,要不是这样,他也不舍得养家丁百余人。

    想想这么多人,蜂拥到自己家造反,他一头是汗。

    无论内心是不是怯了,底气是万万不敢丢的,丢了底气,民户真就无所畏惧了。要是往年,他二话不説,就去县里找千户,花钱调一队人,杀他十来个,可是现在?县城里是人家东夏兵。

    眼看要出林子,他谨慎起来,喊一个本家出身的家丁:“鄢二狗,你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在鄢氏族枝本来不算数一数二的人物,就是地多一些,适逢乱世,想想还是家族人可靠,趁着族长往南跑了,就出头争了族权,其实多数族人都不富裕,比如这鄢二狗,家里只有县城根子底下五亩田,跑来当打手了。鄢二狗也有心表现,回头喊了一声“八叔”,凑跟前建议:“现在不知道东夏跟不跟咱撑腰,实在不行,待会我回去叫我们姓鄢备上刀叉,都来镇压他们。”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虽然没有百姓奴隶人多,但都备上家伙,来个狠的,説不定能把人吓住,趁机拉出家丁,把他们分批镇压上。

    鄢如晦diǎn了diǎn头。

    头一diǎndiǎn完,他就嘘一声説:“我听着声音了。二狗,你快去看看。”

    鄢二狗“哎”地一声回话,就出林子去瞧去了。

    瞧了半个时辰,天都黑了,满林子虫子吃人,几个人全身上下打得“噼里啪啦”的,也不见鄢二狗回来。鄢如晦是又气又怕,气鄢二狗不知道回来説一声,怕?那是怕鄢二狗一露面,被造反的奴户打死了。

    正是怕鄢二狗一露头,被人打死,他更不敢露面,又派两个家丁去,让他们足足错开二三十步,又反复叮嘱让小心。

    两人説走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也不见回来。

    很快,就是两刻钟的时间,鄢如晦算着时间就够了,见回不来,人都懵懵的,不知怎么好。他再是不敢派人了,带着剩下的俩家丁往庄园的土墙抄去,摸到土墙下头,一抬头看自己修的土墙高有丈余,便又痛骂。

    土墙虽然高,但毕竟不是城墙,夯得不结实,家丁手里有兵器,就给他掏窟窿,几个洞洞掏下来,能下了脚,家丁又在后头扛着,他就给爬上去,抱着墙头,小心翼翼地跨腿,骑坐在上头。

    这一坐上头,房子挡着了,墙头上爬爬,庄园里的情景给看到了。

    好像有东夏兵。

    人山人海,把剥二皮子的场面子围满了。

    好像来了支东夏兵,diǎn着火把,狗不知道被他们怎么样了,一只也不见叫。他自己心虚,差diǎn一跟头从土墙上栽下来。

    下头的家丁还在问他话,他也不敢説,只是望。

    天黑了,里头diǎn着火把,人拥着人,只有鄢如晦一家老小堆在地上,鄢王氏还在地上打滚,哭闹,被人掂起来拉走,拉火把下头了,远远几个好像是东夏文官,其中一个,还像是灵武县里的一个姓的小官。

    娘的?这是要灭门呀。

    他一哆嗦,就背过身,扒着前头,往土墙这边滑。

    两个家丁摁上他的腿和腰,把他接下来,见他一身土,还要给他打,他把人的手赶开,自己就堆地上。

    这会儿,他却是怪自己乌鸦嘴,説东夏兵不凶。

    这不也来灭门了么?

    正是不知道怎么好的时候,鄢二狗的声音从林子里传出来。鄢如晦心里一阵感动,眼泪都要下来,心里想:还是一族的亲呀。他知道摸回来告诉我咋回事儿,是不是陈国人来的消息,被泄露了出去。

    鄢二狗走得不紧不慢,压低声音在林子里边找边叫:“八叔。八叔。”

    身边的家丁应一声,把鄢二狗接跟前了。鄢二狗就冲鄢如晦一diǎn头,叹气説:“八叔。你这回要倒大霉了。不知谁把你告了,説你夺民户,占田产。县里来人了,要计丁,要计田,让你拿卖身契和田契。”

    他説:“我刚才摸八婶跟前了,偷偷问了她,卖身契还好一些,田契咱们哪有?这些年,自家田不田的,谁还自个不知道?”

    鄢如晦反倒放下心来了。

    回头想想,陈国人来自己庄园,都是普通人打扮,自己单独与他们见面,除了博骨律太岁,也没有旁人知道,就连家里的那口子,她也以为是生意场上的,来收羊皮的,只要博骨律太岁嘴严,就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告发。

    眼下也等于证实博骨律太岁没有告发自己。

    説这个奴户和田产的事儿,几个姓氏都有,怎么就拿自己开刀了呢?自己人质也送了呀。为什么没送人质的没事儿,送了人质的反倒被查?

    这个查田亩和奴户,鄢如晦有自己的一番理解。

    不就是找个名目要钱吗?当年朝廷上的人就没少干,这河荒地,一开一大片,谁有地契?有地契就要交税,谁开出来,地还没养好呢,收成还没上来,钱没拿上,直奔县城,找人料田,出钱让人盖个章子?

    想来想去,他也是想不明白。

    他不由问鄢二狗:“东夏人怎么头一个找上我了呢?”

    鄢二狗想也没想就説:“烈石朵家族的人在县府作吏的多,非是他们想弄跨你,平白无故,两眼一抹黑,东夏人会知道谁家地多?”

    平白无故,是指没得罪东夏人。

    这一diǎn,鄢如晦是同意的。

    两眼一抹黑,是指东夏人怎么知道地是哪哪的,谁谁的?

    这一diǎn,鄢如晦也觉得在有人使坏。

    他想了一下説:“我咋看着里头有个人像你十八叔呢?”

    鄢二狗説:“那不。就是他。他在县府为吏。为人也知道亲。定然不是他带着人来的,非是人家东夏人硬逼着。咱们一族的人,他万不敢使坏。”

    鄢如晦diǎn了diǎn头。

    如果鄢十八使坏,自己是族长,用族规也把他弄死。

    但他就跟鄢十八杠上了,问鄢二狗:“那为啥他不能説他来不了?为啥他不提前报个信?为啥他不能替我给人家东夏人説句话?”

    鄢二狗被他问住了,却是一口气长叹出去,説道:“八叔呀。你还不知道呢。东夏要把多出来的地给分掉。分给奴户。分给家丁。分给同族。仅着先分。分完剩下的,再分给县里的人……都没人瞒着説假话。人都争先恐后地表现。家丁头子,你请来的那个武师,揉着光头往东夏人里头凑,问人要不要武官,还要表演胸口碎大石。”

    “啥?”

    鄢如晦刚刚觉得好diǎn儿,被他这话一戳,差diǎn眼一黑,昏过去。

    鄢二狗这又説:“要是东夏人非要分,反正你也留不着,与其全便宜外人,我也去分几亩,叔,你别生气。你别生气呀。你看你这是干啥?你没看明白吗,东夏要做王师,要重新编户齐民,把大户占去的土地夺出来给吃不饱的人种……”

    眼看鄢如晦扔了个什么过来,他转身跑两步,回头説:“这又不是我説的。人家都这么説。你真是的。叔。你就知道打我。那么多人,你去打呀,东夏人你去打呀。”

    剩下的两个家丁一看鄢二狗要走,説不定能得到地种,也一心想走,跟鄢如晦説:“老爷呀。东夏人你也抗不住。人家河神都封了。再説了,你本来也就没地契。好多地都是夺来的,占人家杜水生的,别难过了。占这么多年,也赚了。”説到这儿,他们就喊鄢二狗,让鄢二狗等等。

    鄢如晦五内俱焚。

    就剩他一个人了,旁边还有匹马。

    林子里一片黑,阴风一阵一阵的,当时他打死的人,拖到枣树林上肥料的没有五十也有三十。

    他差diǎn收买鄢二狗他们,告诉他们自己还有钱,可以给他们,只为了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呆着,别让自己害怕。

    可是人都已经走了。

    他不敢回家,慢慢爬起来,想能去的地方,只想到博骨律太岁,便觉得眼下也只能投靠这个人了,到时候等陈国兵马回来,再把庄园和土地夺回来。

    他骑上马,一边走一边咒骂:“该死的东夏人。活该你们打不过陈国。没见过像你们一样夺人田产的。没见过。辛辛苦苦治这些地,那都是钱买的。那都是老子不要命,抢弄回来的。什么无主之地?哪有什么无主之地?哪来那么多无主之地?”想及有田契的土地,掰着指头算算,不过才几百亩。

    十余万亩地,多得都找不到人种,去中原买人,向陈国买奴隶,到处拉人、买人,结果转眼间剩几百亩?

    他肝都在颤,恨不得回去跟东夏人拼了。

    眼看走远了。

    黑夜里,感觉就他一个人,就仰在马背上大叫一声:“日你娘。东夏王。你不得好死。老子请陈国人把你灭了,把你那小崽子杀来吃。”

    突然之间,似乎有火把从一个坡底转出来,隐隐有马蹄声。

    他生怕别人听到了他的喊骂,看到了他的人,人飞快从马上跳下来,马也不要了,一溜烟钻野地里了。

    果然是两个东夏兵。

    两人骑着马一路轻纵,因为天黑了,打着火把,经过时见到他留下的马,在一旁説话。

    鄢如晦从野地里抬头,后悔死了。

    如果没有马,这黄河滩上地大人稀,还有狼,他得走一夜,还説不定被狼追。

    两骑果然停下来。

    鄢如晦把眼都挤一起了,又气又怕又愁。

    其中一名东夏兵下了马,问自己同伴説:“谁把马留在这里了?”

    另一名同伴説:“是不是在野地里解溲呢?也不怕马跑了。别管他马,赶紧找大王回去,别分不清轻重。”

    第一个东夏兵就説:“一匹马,是普通人一年也辛苦不来的。要是丢了,多可惜。你等着,我看看找个啥,给他拴一下。”

    第二个东夏兵説:“别管了。人説不定就在旁边解溲。”

    第一个却不肯,拉上马缰绳,满世界找地方拴。

    鄢如晦心里想着让他赶紧走,却见他找来找去,快找自己跟前了,连忙躬身要跑,不料那东夏兵用火一照,发现草动,喝道:“出来。你跑什么?这是不是你的马?你再跑我拿弓射你啦。”

    鄢如晦没办法,畏缩地站了起来。

    那东夏兵就问:“你是陈国的奸细么?马都不要了,就想跑?”

    鄢如晦连忙説“不是”,发觉他们似乎没有听到自己在骂他们大王,憋了半天,憋出个理由:“我怕兵。一见你们就忍不住。”

    那东夏兵牵着马走过去,把马缰绳交给,听到路上的同伴喊自己,就説:“把马看好。丢了回去,看你媳妇不骂你。”

    士兵打着火把,鄢如晦抬头看一眼,发现他异常地威武高大,脸上还带着疤瘌,却又是一阵战栗。

    他低着头不敢看人,为了缓和心里的畏惧,更是要让对方觉得合理,低声説:“还以为你们要牵走呢?”

    士兵大笑説:“太看不起我们东夏人了,要是西部的瘪犊子,还真有可能给你牵走。我们不会,我们是大王的老部曲,别説一匹马,便是金山银山又如何?”

    他掉头就走,到了路上,一手捋了马,一手打着火把,也不知道怎么那么顺利,翻身就上去了。

    两名骑兵又在赶路,并排走着,身体还放松地晃动。

    不一会儿,他们之中一人吹起口哨。

    另一名合着唱出喜气洋洋的歌声:“我们是骑士,我们是王师。我们百战百胜,我们跨王河,战陈京……”

    鄢如晦冷冷看去,却是评价説:“傻子。马都不知道捡,还跨王河,战陈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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