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一个面色黢黑的小伙子,带着一副厚厚的镜片,与他瘦弱的身形所不相符的,是挂在他肩膀上的粗绳尾端,拉着的一架板车。

    这山路崎岖,路面坑洼不平,看起来他拉的十分费力,满头大汗地走到我们身边,开口问道:“是你们,要去山峡村?”

    我瞧他说的是普通话,看着样子应该是念过书的,就问道:“你能拉我们过河?”

    小伙子正要说话,拉驴的就急忙说道:“大学生,你不在家照看你老娘,跑这来凑啥热闹?”

    小伙子没搭理他,眼睛看着我说:“能给六百吗?”

    “你要是真能拉我们过河,别说六百,一千爷也照给。”金一条搭腔说道:“可是这独板车我们可不坐,沉的太快,还不如直接游过去。”

    “谁说要坐独板车了!”小伙子脸红了起来,“我有船,不过你们要先给我双份的钱,我才能拉你们过去,等上岸再把剩下的钱还你。”

    金一条一嘴京片子,道:“天底下哪有这样做买卖的,等给我们送上岸,你拿钱跑了,我们到哪说理去。”

    小伙子急了:“拿钱也不是给我的,反正你们爱过不过,不带这么侮辱人的!”

    我瞧这会儿太阳也快落山了,要是现在不能过河,铁定得被这驴车拉回县城住一晚,明天再来,这一路奔波下来,身子骨实在是经不起再这么折腾,就打了个圆场说道:“钱给你没问题,可这里头有什么说道,你总得给我们说说,让我们放心不是?”

    小伙子摇摇头:“过河前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得,我把目光投向金一条,意思是说地方是你带来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金一条直嘬牙花子,估计他也没有想到这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出了问题,急的满脑门子都是汗,嘟囔着说:“钱不钱的倒是无所谓,可是我怎么看你这小子不像是好人呢?”

    “你才不是好人,有本事你自己游过去,我还不拉你们了!”

    我注意到这个小伙子几次故意把“渡船”的“渡”字说成“拉”,像是有点弦外之音的意思,没等想太明白,就听童晓萌开口说:“成交,一千二是吧,我现在就给你。”

    瞧着童晓萌从衣服口袋里掏钱,金一条急忙拉住她:“还真给啊?”

    童晓萌说:“我相信他,你不愿意给,我给就是了。”

    几个大老爷们也不能真瞧着让童晓萌出钱,我给金一条使了个眼色,看他极不情愿地从皮夹子里点出六百块钱交到小伙子手上,就问道:“什么时候可以过河?”

    小伙子说:“你们在河口等我,我把板车送过去就来接你们。”

    看着小伙子拉车逐渐远离视线,拉驴的车夫对我们说:“也不知道你们做的对不对吧,反正他不会坑你们,放心吧。”

    我好奇地问道:“你刚才叫他大学生,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小伙子?”

    车夫笑了笑:“他原本应该是个大学生,但拿到通知书的时候,老娘病倒了,送到医院查出来是肝癌,还是晚期,医生说需要换肝才能多活一些日子,孤儿寡母的也没个爹,你说他哪弄钱去?”

    车夫赶着驴车往河口走,三个人坐在车上突然没人说话,安安静静的,等到了河口,我把钱给他结了,临走的时候给他递了根烟,问道:“既然你知道他是谁,干嘛不早点告诉我们呢?”

    车夫把烟点上,叼在嘴里,云里雾里眯着眼睛说:“他不让讲,说自己是靠劳动挣钱,不丢人,不过这小子有点本事,就是脾气有点怪,这么大一条河,你们在船上能让着他就让着他点,反正就是过河嘛,上岸就行了,也别计较那么多。”

    “你是说,他真能渡我们过河?”我问道。

    “嘿嘿,这两个月,敢走河道去山峡村的,他是蝎子拉屎独一份,没点儿真本事啊,还真没人赶过这条河。”

    我瞧车夫说话遮遮掩掩,就把刚拆封的一盒玉溪塞到他手里问道:“那这河里有没有什么名堂,要不然,这么多船夫,怎么就他敢过这条河呢?”

    车夫咧着嘴把烟塞进兜里,环顾四周,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瞧各位爷也不是凡人,实话告诉你们,就这一个月,去山峡村的外人我可拉了不止你们一波,到目前为止一个回头客都没见着,之前不让你们来这里也是好意,既然你们非去不可,奉劝各位一句话,这黄河里面什么稀罕玩意儿都有,有些东西悄瞧瞧新鲜也就算了,可别想着拿,这有些东西啊,可是有主人的!”

    车夫走后,金一条砸吧着嘴说:“我怎么闻到了仙人跳的感觉呢?”

    也不知道小伙子把板车送到什么地方,三个人被扔在河口等到天快黑也没瞧见个人影,看着岸上的船夫都走光了,连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上了套,在这穷山僻壤被俩仙人跳了一把。

    但是童晓萌一直很肯定自己的直觉,她说她能从那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不算是真诚,但绝没有欺骗。

    金一条对童晓萌的眼力十分敬仰,那么厚的镜片,他连眼珠子都没瞧见,好奇童晓萌是怎么看见纯洁的。

    好在又等了不到二十分钟,才见到上游的河面,影影绰绰划下来一条船来,船由远至近,瞧见船头站着的是之前那个小伙子,童晓萌对金一条说:

    “要以善意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同样是踩到一坨狗屎,有人觉得自己走了狗屎运,搞不好要发财,于是暗爽;有人觉得狗屎脏,觉得自己倒了血霉,于是沮丧,你看,开不开心,不是狗屎决定的,是你怎么看待这坨屎的。”

    听完这番话,我对狗屎脏不脏的倒觉得无所谓,只是感觉这泡屎被她这文化人说的挺有感觉的。

    小伙子撑着长蒿把船停在岸边上,一边道歉一边解释说船停在上游,不知道被哪个孙子用石头砸了个小窟窿,花好长时间才补上,现在可以带我们过河了。

    我看了金一条一眼,见他满脸煞白,就笑着说:“你看,有人踩到狗屎了。”

    我问了小伙子的名字,他说他叫陈涛,跟童晓萌一年的,干这行也有四个年头,是从他娘被查出肝癌那一年才弃学下河的,要是顺顺利利去上大学,差不多也毕业了。

    童晓萌问他就没有再去读大学的念头吗,我觉得这话问的挺蠢的,陈涛也是默默摇头没有开口。

    陈涛说我们虽然是京城来的,但是从前乾隆爷过黄河也要按照规矩烧纸跪拜,人在黄河漂,命就全交给黄河大王了,要不按古训来,我们都得了喂了河里的大王八!

    所谓入乡随俗,既然这么多船夫,只有他一个人肯拉我们过河去山峡村,肯定不是平白无故的,而且我和金一条又是经常跟黄河打交道,知道黄河的邪门处,自然是满口答应。

    祭河用的焚纸蜡烛,陈涛在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他将两根点燃的红蜡插在河滩的淤泥里,一人手里塞了沓黄纸,按照他的吩咐几个人跪在他的身后,一边焚纸一边对着黄河水磕头。

    这个场景我觉得挺可笑的,但回想到在河子村经历的一幕幕,又忍不住对这条大河心生肃意,同时眼角余光瞥向身边的童晓萌,发现她正闭着眼睛,满脸虔诚地俯首叩拜,心知以我跟她第一次在车里相处的情况来看,她肯定是跟我想到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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