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白除了不住点头也不会别的,古往今来,谋至高之位者谁又顾念过什么亲情?永徽年间死去的那些亲王果真都有罪?有罪便是他们威胁到了李治的帝位。

    罗得刀说,豁出来惹盈隆宫陛下发火,该说的话他也要说了。

    高白也下了决心,说道,“罗兄,有你打头阵,高某也敢助你一言!总之要挨陛下的训斥,你我也有个伴儿。”

    两人之间居然有了一种将要犯言直谏的悲壮意味。

    如果盈隆宫和大明宫真到了摊牌的境地,那么谁是卵,谁是石?或是势均力敌?不论哪种情形,盈隆宫的力量何在?

    两个人和他们身后的家人,可都同盈隆宫绑在了一起。

    黔州虽是罗得刀主政,但一州武备、治安、刑惩等一系列的、跟力量有关的事务都是刘方桂现管,刘方桂是司马。

    罗得刀有几十名护卫,高白的手里只有一班为数不多的衙役。

    几年来罗得刀和刘方桂二人之间貌合神离,麻竿打狼互有忌惮,罗得刀对刘方桂要说有些优势的话,也大多是在职位表面上的。

    罗得刀想,陛下在盈隆宫真要用到人手时,黔州到底有多少人甘愿站在盈隆宫这边,为陛下所趋使?

    凡事总须从根子上解决,何去何从还要看盈隆宫陛下的主张,而黔州对阵大明宫时真正的力量,只在盈隆宫主人一个人身上。

    但他有这方面准备吗?罗得刀看看高白,看不到一点儿答案。

    刺史望望门口,嘴里嘟哝道,“我说弟妹去砚山镇见九夫人,此时怎么还不回来,功夫够久的了!”

    两人又对坐了一会儿,罗得刀下了决心,说事不宜迟,他这便去砚山镇见陛下。而高白担心,“可是以往陛下有过话,当着乡人,我们尽量避免同他在一处露面,他烦那些礼数……恐怕还是想照顾你我的官仪……”

    罗得刀想了想,三下两下脱了身上的官袍子,“给我找一套下人的衣服,豁出去挨陛下两马鞭子我也要去见他!”

    两人乔装了一阵,也不带随从,一同步出都濡县衙。在大门口,他们看到二夫人雪莲恰好回来了。

    罗得刀身子发福,高白匆忙间找的袍子也不合体,穿在罗刺史身上像捆猪似的,把雪莲和婢女逗得要发笑。

    罗得刀顾不上身份,连忙问,“弟妹,陛下气色如何?”

    雪莲道,“还是老样子啊,乌刀不离手,红马不离鞍,幸亏有九夫人不离半步地跟着他,还能撑着个皇室人家的体面,不然就越来越像个山大王了。不过陛下气色倒好,九夫人又比前日看到时年轻些了……也不知她们都使了什么驻颜的绝窍,那么多女人单凭一颗凝血珠,我总有些不相信呀。”

    高白怪道,“你怎么说陛下呢,什么像山大王。”

    雪莲掩着嘴笑,“你们两位大唐的官员,是要去打家劫舍吗?”

    刺史催促道,“你还笑,快说说长孙润的事,你同陛下详说了没有呢,陛下是什么意思?对我有没什么额外的交待?”

    罗得刀一口气问了这么多,有些主次不分,但雪莲知道最要紧的,因为罗得刀正在眼巴巴地瞧着她。

    “陛下说,以长孙润十年安分守已的表现,突然射死个人不大可能,总得有个理由。澎水县刑未上、证未取,长孙润承认的这么痛快也不大可能,他是这么傻的人吗?总得有个理由吧。”

    罗得刀:“看来陛下终于发话了,令我插手澎水县事务,去问个理由。”

    雪莲:“陛下可未这么说,还叮嘱刺史切莫干扰刘司马、澎水县办案。陛下说即便刺史要干涉也未到时候呢,顶不济长孙润真有危难时,你大可蒙了脸去澎水县劫大牢。”

    罗得刀嘀咕,“好歹本官也算是黔州刺史,陛下让我去劫澎水县大牢,有趣!不过陛下的意思本官总算明白了——不管出了什么事,也不管死的是猎户还是什么别的人,但长孙都督绝对不能有事。”

    雪莲与两人低语道,“陛下让我转告,刺史要有刺史的样子,县令也要有县令的样子,大唐的官员岂能胡来?那么罗大哥你更不该越俎代庖,胡乱干涉下级公务……但陛下叫我捎话给你们……”

    罗得刀、高白像小学生一样俯着身子去听,生怕漏掉半个字。随后,罗刺史问,“陛下说没说要亲自去澎水县见见赵国公?”

    雪莲郑重地摇了摇头。

    她回来之前也特别问过这么一句,而盈隆宫主人给过她明确回答:盈隆宫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为赵国公的事去澎水县瞎掺和。

    也就是说,盈隆宫仍然不会轻易坏掉业已遵守了十年的规矩。

    罗得刀回县衙,换回行头起身便走,盈隆宫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既要安顿好长孙无忌流放后的生活、还要确保长孙润摆脱麻烦,这两件事都在他这个黔州刺史的身上。

    那么此事就有的琢磨了。

    如果盈隆宫主人要亲自去澎水县走一走的话,罗得刀不介意做个马前卒,到澎水县打打前站。反之,他可要稳得住窝子。

    从高白处出来,罗得刀不急着去澎水县,骑马径直回了黔州刺史府,悄悄派个人出去,要求信宁县找技艺精良的画工,将死去猎户的样貌画影图形在各处张贴,务要弄清他的确切来路。

    之后,罗得刀侧着耳朵,仔细听澎水县的动静。

    ……

    澎水县,饥肠辘辘的长孙无忌蹲在县衙后院的老槐树上,听到墙外有人摸黑攀上来,朝着树里低声问道,“国公,你老在不在?”

    长孙无忌应声,那人沿着伸过墙头的树枝灵巧地到了自己身边,手中提了只竹篮子,长孙无忌立刻闻到了一股诱人的肉香。

    他恨不得立时将肉吃到嘴里,问道,“你是如何上来的?”

    来人在树上找了个杈子先将身子稳住,树上也摆不下桌子,他便将竹篮夹在两膝里,伸手揭去上边的布帘,说,“这不难,有两个兄弟在墙底下叠个罗汉,我登着便上来了。”

    说着将布帘顺手盖在长孙无忌的腿上,权当餐布,再道,“国公暂且将就些吧,长孙夫人本想请你老移驾到家中去,但岩坪镇的李员外说,捕快们必去家中查问,反倒不美,不如先将就些,正好请你老在这里看出好戏。”

    再从竹篮中拿出一双筷子递到长孙无忌手里,长孙无忌伸右手拿了,左手里又被塞了一只酒杯子,此时篮中的香气抑也抑不住地散了出来。

    来人先从篮子里拿出一只精巧的香炉子托在左手上,镂空的炉盖子里飘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原来早就燃好了。他说“这是李员外叮嘱让带的。”

    槐树下旁边便是厕房,李袭誉想的很周到。

    但长孙无忌认为,篮子里既然有放香炉的地方,正该换作一盘菜才是。正想着,年轻人这才从里面擎出一把铮亮的酒壶来,毕恭毕敬给长孙无忌满上,然后一手托了香炉一手擎着酒壶,对长孙无忌说道,“只有豹肉和酒,不恭敬的很。”

    长孙无忌暗道,在槐树上,就自己这个亡命流徒的身份,这个谱儿摆的已经不小了,也不知这一篮子东西,又是酒肉又是香炉,他是怎么叠着罗汉拎到树上来的。

    赵国公口干舌燥,先将酒饮了,伸箸入篮,夹起一箸来投入入口中,却是清水煮的,未加一丝佐料。撕的一缕一缕的精瘦肉嚼劲恰到好处,香而不腻,带着强烈的、令人愉悦的满足感入腹,他感慨道,“豹子肉,这是老夫平生第一次吃到,滋味果然不错!”

    那人探出手来再给他倒了酒,恭敬地道,“国公你知道的,豹子矫健而又最是善跑,身上赘肉本就不多,而这一盘,是长孙夫人亲自从豹子前肩骨上拆下来的,乃是豹身上最好的。”

    说话间,长孙无忌已吞了两三箸子精肉下去,觉着肚子里稳当多了,点着头道,“嗯嗯,此物不比山兔,一定很难射到吧?”

    那人道,“难虽难,可也分谁出手,我们长孙都督的箭法天下人谁不知道呢?另外射豹亦有诀窍——都督便是等它拼尽全力奔跑终于拿获了猎物、自已也精疲力竭时下的手,因而它才成了国公的盘中之物。”

    长孙无忌咂摸着对方的话,口中忽然就冒出一阵苦味来,暗道老夫岂不正像这只豹子一样!

    他曾经招法凌厉、稳准狠辣地放倒了许多根基深厚的政敌和有威胁者——亲王、郡王、公主、驸马……而自己的力道亦在不知不觉中用老了。当他冷不防遭人暗算时,居然很轻易的便被人掀翻,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

    而李治和武媚娘俨然是一对儿手法老道的猎手,找准了最佳的出手时机,一把将他们的舅舅撂倒了!堂堂的赵国公,凌烟阁第一号的功臣,难道不像这只奋尽了全力、最后束手就擒的豹子?

    酒又在他的杯中倒满了,可长孙无忌此时感受到懊恼不已,举着杯子却不再喝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觉着篮中的豹肉也没那么诱人了。

    李治夫妇借他这只“豹子”之力除去了大唐的数位老资格的铁血之将,然后再一举将他这只“豹子”放倒,无疑他们的位子坐的更稳了。

    但当边境不宁,西域重腾狼烟,难道这对夫妇不也成了力竭无计的“豹子”?

    自他长孙无忌倒下之后,眼下朝中一家独大的正是英国公李士勣。但是很显然,李治并不打算放李士勣出去平乱。

    李士勣此人行事一向稳妥扎稳打,从来不给人留什么破绽,以其武功和谋略,去西域平个乱必无什么大的闪失。但平乱归来呢?英国公的份量和势头注定如日中天,李治是有顾虑的。

    长孙无忌仿佛窥到了大明宫里这对皇帝夫妇的真实想法。

    盈隆宫主人在黔州一隐十年,举家无声无闻,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但他的能水可不是一只豹子这么简单!只有此人——也就是十年前的金徽皇帝,静可潜伏于深渊,动则腾奋于九霄,雷霆万里,武功盖世,既平得了四方乱象,又压得住李士勣让他大气都不敢出。

    长孙无忌听闻李治患有痛风之疾,偶尔便头痛目眩、忍之难禁,兴许这是他十年来夙夜思虑国事、积劳所致。

    内疾外患的李治此刻总算想起他的兄长来了。

    当年金徽皇帝能以举国托付于兄弟,今天李治在困顿初现时再还国于他的兄长,在摊子还不算太乱的时候,此举虽然显得有些无奈,但手足无猜,有来有往,却极有脸面。

    长孙无忌鼻子里哼了一下,心说大明宫里的这对小崽子果然够有心机,将他们落魄的舅舅发配到黔州来。请金徽陛下出山的事不论成与不成,李治和武氏居然都不吃亏。

    舅舅将盈隆宫的人请到了,这二人便激流勇退,金徽陛下必不为难他们;盈隆宫主人如果执意不下山,但薛礼已然派出去了,照样是又给足了盈隆宫面子,又借盈隆宫的势头解去燃眉之急,还随带制衡了跃跃欲试的李士勣,让英国公变得再安份一点。

    但人请不请的到,对于长孙无忌来说可就太至关紧要了。事办成了,他可重为人中龙凤,办不成则是彻底的流徒,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只是,长孙无忌入境黔州整整一天了,板子挨了、树也蹲了,可盈隆宫的人芽子都没露面,又让长孙无忌觉着,他黔州之行的结果变得不确定起来。

    当年金徽皇帝毅然辞国的原因,长孙无忌早已悟了个大概,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不大愿意承认罢了。如果他在那年的正月初五,得知房遗爱蠢蠢欲动之后能果断制止,或是及时禀明金徽皇帝,那么郭孝恪根本不会出意外。

    郭氏父子的能力,以及他们同金徽皇帝自西州时便培植起来的深厚情谊,足以令皇帝在察明实情后对他的舅舅暗恨于心,那么他当年愤而辞国,虽出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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