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对韩瑗和柳爽做出来的事,皇帝不打算深究了。

    赵国公暗自给韩瑗使眼色,让他谢恩,韩瑗这才回味过来,大声道,“微臣多谢陛下指点,陛下怎么罚,微臣也毫无怨言!”

    皇帝道,“朕还没指点呢,朕喝了这么多的酒,早不知指点你什么了,不过朕虽未做过饭,但饭好吃赖吃、滋味如何还是分得出的。”

    韩瑗和柳爽大窘,皇帝道,“看你们这样诚恳,便由朕的谢贵妃给你们指点一二。”

    众人想,两个谢贵妃,陛下想让谁来指点?

    徐惠得皇帝暗示,很不客气地说道,“陛下,臣妾大略地听了听,韩侍郎和柳司马二人拟的稿子条条切中要害,但有失笼统。比如盖一间房子,梁、柱皆正而细处不管,仍然要四处漏风漏雨,好房子也住不出好来了!”

    皇帝道,“看看!这便是朕的贵妃,一开口便不同凡响。你们两个可要仔细听着了。”

    徐惠说,天下承平才更要勤修武备,不使军政懈怠,上至重员下至村坊,对军士都应尊敬。因为军士保你生计、护你尊严、免使外敌侵扰你生活的。

    设若不重此节,值番军士成了私人苦役,尤其是那些得了勋阶的有功者,可能更会觉着遭了人贱视。

    贵妃说,“还有呢,凡涉军细政,必要一丝不苟施行。那底下州县村坊,有没有因为太平日久、而出现懈怠的呢?”

    府兵阵亡名册要立刻呈报兵部,兵部直至州县、村坊,按制应立刻委派专人至其家中抚慰,送其勋爵,给他优恤。

    阵亡军士棺木还未回乡,而其家中该享的优抚已然享有了,此举的诀窍只在于及时,但在军士家人的感觉上,则有说不尽的鼓励。

    徐惠说,“有没有县令坊正、办差者,因为家中要盖个棚子,而将本该及时办理的抚恤之事一拖再拖呢?”

    战事结束了,军士为国阵亡的消息,私下早已经传到他的家中了,却仍不见官府来人,好像死也白死了,人间重军之心便渐渐散失了。

    兵部尚书薛礼有些坐不住了,贵妃讲的可都是兵部该琢磨的事。

    皇帝示意着徐贵妃、而宽解薛将军道,“薛将军不必多想,反正贵妃不在其政,又全是猜测,我们不妨听一听。”

    薛礼道,“陛下,都说贵妃心细如毫,今番才亲眼得见,名不虚传!”

    谢金莲看着妹妹,满脸的羡慕,徐惠想事情就跟自己算帐一样细致。

    徐惠说的事情,好像件件发生在眼前似的,可徐惠什么时候又对军务这样了解了!

    “勋官是荣誉,但他仍是个军士、必要听从于军令。太平年景,不能听任其受到军令之外的任何差遣。不要使有勋位在身者,不以有勋位为荣,反而以有勋位为辱。”

    兵部尚书连连点头,贵妃说的太有道理了。

    而韩瑗和柳爽二人用心地听着,冷汗再度冒了出来。

    陛下罚了俸,看样子也不打算将他们私用上番军士一事拿到桌面上来严办,但又让贵妃拿话来敲打。

    酒宴上鸦雀无声,皇帝大声喝彩,“讲得好!朕提议为贵妃共饮一杯!”

    堂中一片“滋滋”之声过后,皇帝道,“爱妃,请接着讲!”

    徐惠道,“军士的勋位叫人瞧不起,军士地位也就衰落了。如不重视起来并且防微杜渐,那么谁还重视功勋……前方的军士本是出自中上等户,以前为了立功,他们自己准备的衣甲、马匹、刀枪都务求称手,大唐军力自然也就强大了。但若勋官常被军外之人随意指使,这个勋位反而使其难为情了,那谁还立功做什么……往后再准备自己的军械时也就马虎起来。军衣不求其长短、肥瘦合体了,刀枪轻重也不讲究适于体力了,作战的马匹也不讲究熟悉它的习性了……再往细致里想,那些长期戍边的军士,日常总得有些花用,他们自带的铜钱,绢物,日常是如何管的?是自己随身携带、还是军中统一造册、记名,指定专门库房由专人代管呢……那么监管这些财物的人,有没有故意折磨军士盼其早死,好侵吞军士的财物呢……”

    贵妃的想像力真是有异于常人,说来说去,韩瑗就觉着已经离着自己的错误远了些,这让他稍为心安。

    但韩侍郎仍不免暗自赞叹,看看人家一位女子,说起军中之事件件跟真有其事似的,这是怎么练出来的!

    贵妃这些话真比他和柳司马两人、费劲巴力拟出来的有血有肉多了!

    皇帝好像不想让徐惠再深说了,因为再说下去,兵部尚书好像有点不自在了,于是连忙插话道,“呃……朕的爱妃就是这点好,有时候朕只是拉一拉她的手,她便能想到……”

    徐贵妃的脸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痴嗔的看向皇帝。

    皇帝,“她便能想到前方的军士也只有两只手,想到他们所带的财物总会有人代管的。”

    众人暗乐,这都哪儿跟哪儿!

    皇帝道,“假若一名军士应番戍边时,自带了值四千三百二十文的健马一匹、两千文的镔铁横刀一口,值三千文的皮甲一副,零钱一吊,四百七十文一匹的生绢四匹,两千六百六十文的细绢两匹。再假定他戍边两月,每日食去二十文一斗的粮食一升,那么两月后若他被看管财物的官员坑害了,那凶手自军士手上,到底得了多少文的好处?”

    众人正想着陛下拉一拉贵妃的手,贵妃能想到什么地方,冷不防陛下又拐出这么个题目来。

    有人心说,“这个……一时间谁也算不出呀!贵妃想的可真长远!”

    谢金莲应声回道,“陛下,他从这军士身上凭空得了八千零四十文。”

    皇帝自己信口胡说出来的题目,就连皇帝自己一时也算不清楚,但相信谢金莲绝对算不错。

    有人提出了异议,“不大对,一匹健马、一口铁刀便是多少钱了!”

    此话一出,连徐惠都以为谢金莲算错了。

    哪知,谢金莲面不改色地问道,“那么大一匹马摆在明面上,军械、皮甲也常有伙伴们见到,那军士即便亡故了,怎么不得原物送归他家中?”

    众人恍然,正是此理!

    谢金莲再道,“只有军士寄存的绢和钱,是别人不知详细底数的,少了无人告发。那么陛下所说这名军士的绢和钱,总共值八千一百六十文。军士十日食一斗,值二十文,六十日花费一百二十文,两月后剩八千零四十文。”

    嗬!连这也难不住谢贵妃!

    人人盛传大明宫里的谢贵妃是把金算盘,算起帐来连眼都无须眨,也不掰手指头,今日总算是开了眼界了!

    有人暗道,看看人家陛下的两位贵妃,一人琢磨事儿,一人琢磨钱儿,个个来的极快,再加上琢磨人的皇帝,这还有抵挡吗!

    金徽皇帝哈哈大笑,冲着薛礼说道,“兵部,从即日起,在天下各折冲府置派官员,专门核察亡损军士私产,务使它原物返家。一经发现侵吞军士私产的管库官员,立斩!上元节后,兵部亦须不定时到各府抽检,凡是折冲府查不出、而被兵部查出一次,折冲都尉降职,查出两次,折冲都尉立时给他撤职为民!”

    薛礼一一记下来,知道这才是皇帝着重要说的,而且于强军极有益处。

    皇帝在韩瑗和柳爽之事上装了糊涂。

    也许他考虑了过年要喜庆,也许他考虑了曹王大喜的日子,也许他还考虑了新城公主的心意。

    总之这件事,好像被皇帝轻轻揭过去了。

    但涉事者都知道,陛下借题发挥,在曹王大婚喜宴上对涉军之事,作了一篇再明白不过的文章。

    两个贵妃吹笛子的、捏眼儿的,将这件事说得明明白白。

    或许皇帝还考虑了赵国公和晋王李治,但皇帝陛下的妥协更有着开恩的意思,照样将韩瑗和柳爽惊的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眼见此事这么揭过去了,韩瑗和柳爽对视一眼,私下里互相举杯,低声说道,“我们来为陛下干一杯吧!今后务必切记了!”

    说罢,二人一饮而尽。

    从午时至酉时,曹王府喜宴渐入高潮。

    ……

    许敬宗的这顿酒可亏了,本来他已经分别到赵国公府、江夏王府、曹王府递送了喜礼,然后正端着架子等着痛饮。

    但衙役跑过来一句话,他便立刻赶回万年县去了。

    皇帝夸奖了许县令驭下有方之后,万年县众衙役人心鼓舞,人人勇于本职任事。很快,他们便在长乐坊捕获严重扰乱治安者若干。

    惹事者,原来是蜀王李愔,和高阳公主府驸马房遗爱,和他们的手下。

    许县令回了县衙、问明了被拘者的来历,知道又遇上麻烦事了。

    许敬宗可不相信这些人所说的,在归林居——这个季节哪儿来的臭虫呢?还跑到了汤盆里!

    李愔是一位亲王,亲王的觉悟还是有些的,他支持万年县役办差。

    衙役们稍稍一请,蜀王殿下主动跟着到万年县衙里来,丝毫没有为难万年县衙役,这就比驸马房遗爱配合多了。

    李愔从太极宫母妃处耍着出来,越想越窝火,越想越觉着正该是归林居的伙计走了话、再经褚遂良狗掀门帘子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了。

    看看早朝上皇帝的态度吧,正眼没好好瞧他一次!

    李愔分析,皇帝陛下瞧自己的有数几眼中,也潜藏着一定程度的厌恶。

    怪不得皇帝将兄长李恪派到襄州去,就没有下文了。

    李恪去了襄州又不是外人,李愔一点脾气都不敢使,脾气使大了便是对兄长不满——但皇帝跟他爹一样够狠毒——李愔也是没脾气。

    但归林居跟李愔有什么关系!敢这样惹李愔。

    他没吃饭,自然要到归林居去吃,仍去上次众人聚饮的单间里。到了一看,倒霉的房二正闷闷不乐地自斟自饮。

    酒入愁肠,自然喝起没完,李愔到的时候,房驸马已经有三分醉了。

    事先,戴州司马柳爽将从晋王殿下那里听来的、有关皇帝想任命郭孝恪、去夏州都督府的小道消息对房驸马说了。

    柳爽因为替韩瑗私借上番府兵一事正在心虚,便想让房二牙疼一下。

    他对房驸马说,“房兄,你要大事不妙啊!郭孝恪和高审行,一个与你在休祥坊有天大的过节,一个与……公主有过节,他们可都要抖起来了!”

    柳爽走了,李愔来了,立刻从房驸马口中套出这些话来。

    蜀王对郭孝恪和高审行倒没什么矛盾,但不见得不能对此事稍加利用。

    总之李愔要的是结果。起因?事后那都是酒话,完全可以不予承认。

    蜀王李愔叫伙计添了杯子、加了几个菜,与房遗爱称兄道弟,又对房遗爱说道:“此事大不妙啊,房兄!”

    “怎、怎么不妙了?”房驸马问道。

    蜀王敲着桌子,“这两人都是西州出来的,原来一个是西州都督,一个是西州长史,又是连襟,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了。那高审行刨完了地,再将他与高阳的‘过节’详细说给郭孝恪听……那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呀!”

    房遗爱低头喝闷酒。

    而李愔也低头,一看,也许因为归林居各处生着火盆,有些温暖如春的意思,这个季节里,地板上居然有只活臭虫!

    蜀王不动声色,伸脚轻轻踩住、又不踩伤了它,再伏身到桌子底下将它捏起来,趁房遗爱一个不注意,将不停挣扎的虫子扔到驸马的汤碗里,说道,

    “本王只是替房兄担心,高审行因为高阳的关系……倒是不大可能拿你如何。本王只怕郭大都督……唉!房兄,还是喝酒吧,喝热汤都恐怕要塞牙。”

    房遗爱闭着眼睛喝汤!

    李愔挑着眉毛、盯着那只浮在汤面上的臭虫,终于到了房驸马的嘴里。然后他看着房驸马皱着眉头、在嘴里辨别了一下,将东西吐了出来。

    然后这只受了委屈的臭虫,将归林居砸了个稀巴烂。

    当然,蜀王李愔为朋友两肋插刀,也是要动手的,而且还隔着窗子叫了底下两人的跟班上来。

    等万年县衙役们赶过来时,归林居只剩下个招牌了。

    许敬宗的难题就在于,掂掂哪头也惹不起,左边是房少卿,右边是御史褚大夫,中间还站着一位通情达理的蜀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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