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樊妃、贤妃、高畅、韩夫人长孙氏等人走后,郭孝恪才进来看望夫人。他有些忧心,对夫人道,

    “夫人,再这样下去,恐怕你我都没勇气见陛下的面了!你已两次拂了皇后的面子,两次使晋王无功而返,而这次又当了韩夫人和高畅的面。”

    崔颖的身子已极为不便,此时虽有同感,依然很坚决,“孝恪,为妻懂你的意思,总之我们得罪了陛下和皇后,总比得罪那些人强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谁也不要多想了。”

    郭孝恪在安西乍死,虽说并非有意为之,但结果依旧是欺骗了先皇——贞观皇帝,也欺骗了满朝文武和世人。

    如果先皇未故世,此事对郭府来说始终是件大麻烦。

    他在起死回生之后,和崔颖在焉耆养伤的日子里,本来是拿定主意隐姓埋名、避世而居的,因而错过了向长安奏报实情的时机。

    错过了这个时机便是欺君。

    金徽陛下登位,使这件大麻烦骤然间化为乌有,就连那些重臣、御史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一个人在明场上提及,更不要说弹劾郭孝恪了。

    此时的郭孝恪时而在街面上行走,有些人即便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也不会生事。谁都知道皇帝起自于西州。

    在休祥坊书场,当着三教九流那么多的人,郭孝恪情急之下狠揍了两位亲王、一位秘书监、一位驸马的手下——不也没事?

    李愔、李恽两个混世魔王本来气势汹汹的,但在长安县衙一得知了郭孝恪的身份,立刻闪身退到一边儿去了,只将个房遗爱推出来。

    房遗爱那是什么身份?一个四品的少卿提着东西,在五品的长安令班文志陪同下过府来、低三下四地赔礼。

    但没事是有个前提的——郭孝恪有功,而没有正当身份。从官面上讲,他还是个“不存在”的人物——郭孝恪已在龟兹殒国了。

    而郭孝恪一旦决定复出,又是去夏州都督府那样的风口浪尖上去,麻烦事也就该接踵而来了。

    郭孝恪只是略微一提,崔颖也就明白了。

    郭孝恪道,“夫人,郭某如此推却陛下的美意,并非不敢任事,而是怕给陛下惹来大麻烦呀!夏州都督府谁都可以去,唯独郭某不能去!”

    崔氏道,“哪个女子不知道做个都督夫人风光呢?可我只信你,那这个得罪陛下的恶人便只能为妻去做了!”

    到长安后,郭孝恪一直关注着金徽皇帝连番的施政手法,也在悉心揣摩皇帝的用意。

    他不涉功名利禄,心清意明,视事也就比常人更清晰些。

    别看金徽皇帝这些日子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又是盐政又是恶钱,外带着处置了同、庆两州的乞丐案子。

    然后又是开荒、又是撤府、屯田,搞得热热闹闹,中间还加上了徐太妃的意外“离世”、巢王妃的迁葬。

    有些深涉其中的人可能觉察不出什么,以为皇帝只是在遇事理事。但是郭孝恪经过冥思苦想,还真就摸出了些门道。

    而皇帝将夏州升格为都督府,是他众多步骤中的点睛一环。

    这个夏州都督的职位和人选,在赵国公长孙无忌、江夏王李道宗,以及他们身后各自所代表的力量面前,是个什么举足轻重的角色?

    这个都督往哪一边歪一歪,两边便是此消彼长,能不让人盯着吗?

    郭孝恪觉着,皇帝的步子迈的有些快了,总得给赵国公、江夏王等重臣一个消化的功夫。

    吴王李恪和长孙润同时高任的消息,在早朝之后顷刻间便传遍了整座长安城,更使郭孝恪看到,有多少人都关注着朝堂上的一举一动。

    凉州都督的委任,在赵国公、江夏王这两个重臣之间,很难得的出现了平衡!郭孝恪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都止不住暗自赞叹。

    对李恪成见最深的是长孙无忌。

    李道宗则无所谓,毕竟他和李恪同属宗室之王。

    恰恰是凉州都督的任命人选,使长孙无忌投鼠忌器,不便立刻出头反对李恪出任襄州都督。李恪就这么着,上来了。

    不得不说皇帝的手法让郭孝恪自叹不如,此时再看,皇帝一直拖着不任长孙润,原来一直在等凉州都督李袭誉的致仕!

    这么个微妙的、不允许出现一丝一毫差错的安排能够平稳落地,让郭孝恪事后听说时,也不由不心生佩服。

    凉州拱卫长安的意味,不如它联系中西部丝路的意义更重,因而长孙润即便是赵国公的么子,李道宗也没有反对。

    只是在郭孝恪看来,心中不平的恰是李道宗。

    赵国公和江夏王同时保持着沉默,说明皇帝一向在二人间不偏不倚,彼此间的情谊也在。而有些大事只靠情谊是不成的,两位重臣还要仔细掂量一下金徽皇帝无上的威严。

    事情就是这样的微妙。但不管多么微妙,皇帝的大政都得往前施行,郭孝恪岂会不知皇帝操着多少心?

    皇帝马上又要在夏州置中都督府,这里既不是凉州,也不是襄州,离着关陇及山东两大力量的交汇点越来越近,难道这两方的代表人物就不动动心思?

    换个别人去任夏州都督,可能皇帝不会如意,但至少可以使皇帝避免面临更大的麻烦。

    比如高畅在拉劝崔颖、崔嫣母女俩赌气时刚刚随口说的——她五叔高审行为什么不去夏州?

    郭孝恪同高审行在西州共过事,因而更了解高审行。这个人的优点和毛病都有不少,不结党,无私,但有时候很不检点。

    但郭孝恪认为,就这么个不检点的人也比自己去夏州好,高审行不属于赵国公或江夏王任何一方,又一直在延州筹划组织着开荒,有功劳的苦劳,异议自然会少。

    而且高审行的毛病比自己的问题小多了!

    一旦有人将自己乍死之事抬到朝堂上来说,皇帝的后路也就让人一下子堵死了!连个退身步子都没有。

    原则问题,以往某些人不揪出来,自可说成不知道,但只要摆到桌面上,便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即便聪明如皇帝陛下,也不好收拾!

    郭孝恪对夫人说,因为国法大若天呀,陛下要赦免郭某,可以。那以后别人再有这样的欺君之事,皇帝赦不赦免?偏偏郭孝恪预感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反对的。

    崔颖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她在皇后等人来访时,早已看到柳玉如脸上那丝失望,但皇后却一直掩饰着。

    而女儿崔嫣扔茶杯的举动,更是毫不遮掩她对永宁坊的不满了。

    崔夫人觉着对不住两位女儿,好像她和郭孝恪两人靠着皇帝这棵大树,拿定了主意要坐享其成似的——两个年纪不算轻的人心中再无国事、只有未出生的郭待聘。

    她对丈夫道,“皇帝知道你的才能品行,才执意使你复出。而你知道皇帝决事之难,才坚决不想给他招麻烦。你们两个呀,若非君臣,必是良友。”

    只是皇帝的美意三番两次被永宁坊回绝,不知他要如何想。而郭孝恪夫妇的一片苦心,已然先被皇帝的女人们深深的误解了……

    郭孝恪道,“尘世中没有假如。我要推荐高审行,代抚侯是可以胜任夏州都督一职的,陛下处置起臣下私生活不端的争议,总比处置我这个欺君的容易些。”

    他苦笑着说,“再说,一个博爱的皇帝,在维护起一个博爱的臣子时,更能游刃有余!”

    崔颖笑道,“还可以放放赖……我知道陛下可拿手这个了。”

    ……

    皇帝可不知道永宁坊的纠结,从赵国公府回来后,他立刻将濮王李泰、晋王李治找来安排。

    明日曹王大婚是件头等大事,皇帝请濮王李泰去江夏王府,晋王李治去赵国公府,替曹王殿下分头作迎亲大使。

    既然是别出心裁的娶两个正妃,曹王就不能分头去迎。

    那样的话,便会不能避免地出现先后,不说赵国公府和江夏王府可能偷偷掂量先后,看热闹的也要掂量了。

    赵国公府是姐姐白雪,那去迎亲的便派个哥哥,江夏王府是妹妹白梅,便是晋王前去。看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帝到时哪儿也不去,就在安善坊曹王府坐镇。

    金徽皇帝安排完了,嘿嘿笑了两声,对两位兄弟道,“到时在京官员都会去两府道贺,朕估计有的人也要犯难了,你们给朕留意着点儿。”

    原来明日的迎、送有先后,同僚们到赵国公府和江夏王府登门道贺,亦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先后。

    濮王和晋王心里止不住一动,心说这才是皇帝的另一件大事。

    此事须要他们在热闹中持着冷静,正事中作些捎带,又不能明着去做。

    上阵亲兄弟,两位亲王心里竟是一阵子的感动。又暗自赞叹,金徽皇帝正中有邪、邪中有正,明中有暗、暗中有明,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舅父认的两个女儿,曹王的一件大婚之事,也让他运用到当朝最大的一件事情中来。赵国公府、江夏王府,长安门第最重、势力最盛的两家,原来时时刻刻、一直都在皇帝的视线中。

    晋王李治向皇兄报告了自己到永宁坊两次的请贤结果,语气中有些无可奈何,“皇兄,郭孝恪来个不露面,崔夫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反正臣弟是不成了,有负皇兄之托!”

    皇帝笑道,“兄弟,此事先放一放,等我们忙妥了曹王的大事再议。”

    ……

    大明宫,皇后等人带着长孙氏、高畅,径直到太液池的西岸的承香殿,皇帝御赐新城公主住处便是这里。

    长孙氏看到,新城长公主正同几个皇子在一起,姑侄几人嘻笑着、不知玩什么游戏。这个场面倒是令长孙氏大为感慨,因为新城公主给她的印象,一向是寡言的。

    皇后、贤妃指使着大郎等人出去玩,有内侍们将他们引出去了。

    然后几个人在一起说些家常,长孙氏感慨公主的美貌,气色。

    皇后笑道,“长孙夫人是来看望未来弟媳妇的,兴许还有传递些长孙诠的悄悄话,我们该避一避。”

    公主赧然,而长孙氏连忙摇着手挽留,又叹口气道,“皇后娘娘,臣妾这里正有件为难事,已经茶饭不思,坐卧不宁,求告无门了!”

    皇后等人连忙问缘故,长孙氏这才原原本本将事情讲了一遍,又叹了口气道,“都怪我家韩侍郎糊涂,贪图了便宜、用了上番军士做自家的工程!”

    樊莺惊道,“这可算是大事了,陛下一向对动用军力极为敏感,但这个柳爽也太胆大了,不知这是掉脑袋的事?”

    崔嫣道,“这是太平日子过惯了,什么都不当个事,也难怪陛下一直不考虑起用这个人了。”

    而长孙氏则道,“我家韩侍郎说,柳大人已用为戴州司马了。”

    崔嫣道,“那一定是陛下还不知道这段情节。”

    新城公主自从长孙氏一来,就觉着一定有事情,此时又惊又怕。

    惊的是自己的夫家亲戚摊上了这么大的事,怕的是皇兄处置起此事来注定棘手,轻了不能,重了倒可能。

    若非事情走到没有一丝招法可想,长孙氏又怎能跑到承香殿来与自己说这件事,而且也不避皇后直接提出?

    新城公主问长孙氏,“姐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皇后也问。

    长孙氏叹着气道,“事倒不远,但陛下是今日早朝之后,才令兵部王侍郎去府上问的。我家老爷哪敢隐瞒欺君?一五一十可都与王侍郎交待了,”

    皇后也意识到事态严峻,她看到公主的脸色一阵白似一阵,可自己在此事上又不能答应半句。

    高畅觉着无趣,跑出去找谢金连。

    长孙氏悲容显现,一副无助的样子,说,“他已知自己之过重在不赦,只是万一陛下龙颜震怒,恐怕臣妾兄弟亦要为他姐夫的轻率而受牵连了!”

    新城公主道,“韩大人是有些马虎,但是我,我何敢为此事去求皇兄?”她转向皇后、樊莺和崔嫣,欲言又止。这口怎么开啊!

    恰好贵妃谢金莲听说大明宫来的客人,慌慌地与高畅赶过来凑热闹。听了此事,贵马贴着柳玉如的耳朵,悄声道,“姐姐,初二的白天……我和峻去挣的六只大钱,你知道是谁家的?”

    柳玉如不说话,侧耳听她讲。谢金莲不讲了,冲长孙夫人眨了下眼。柳玉如就明白了。她对长孙氏道,“偏偏还掺连上了柳爽,枉他还新任了司马……这便真不好办了!”

    新城公主不由自主叫道,“皇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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