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一天地向着腊月底推进,五牧的建设进展不算慢了,不过按着总牧监给出的最后期限,时间还是有些紧了。

    白天时,长孙润和程处立两人去了一趟城中的牧物大仓,前期的各类物资正一点一点地由各地运到、填充进去,但长孙润对进度还是不大满意。

    还有丰州兽医总署的兽医也未足名,有些人不愿意舍弃长安的优越条件到丰州来。五牧的马匹已陆续到位,它们的驯养环境变了,很有可能会突发一拨儿候疾,兽医不够怎么成呢?

    此时,长孙润和程处立一人抓了一块蒸饼,在层层叠叠的帐册堆中腾出块地方、摆了碟咸菜,咬一口饼、捏一条咸菜,眼睛却盯着摊开的帐册。

    “日子不多了啊!”长孙润说,“就这么半半拉拉的,我要说完工,总牧监准不大好意思说我们没完,但我心里不得劲儿!”

    刚说到这儿,门外有个女子接话道,“我的郎中大人,你脸上得劲吗?”

    两人抬头往门边看,长孙润意外地道,“夫人,你怎么来了?”

    门外站着的是高府二小姐高尧,她不回答长孙润的话,不进门,扇着手驱赶屋中扑出来的不良味道。

    长孙润道,“我们说的就是这件事,牧场搞不好,就没脸见总牧监了。”

    高尧进来,笑着说,“我是问你们两个今天洗脸了吗?”

    马部郎中道,“哪顾得上啊,日子都得按天倒着排了,偏偏夫人你又跑过来。”

    言外之间是,你来,我就得花时间陪着你,时间就更不够用了。他问她道,“你怎么来了?”

    高尧说,“是兵部侍郎李大人到长安之后去了永宁坊一趟,他和我说,我若再不来,就再也认不出你是谁了!”

    前此日子,长孙润把丰州所有的兽医都轰到各牧场去,总署中只剩的一个署丞,也让他派回长安去找兽医去了。

    李士勣随着这个署丞回了长安,借口是协助催办一下欠职兽医的事,其实他早在这里呆够了。

    兵部侍郎在丰州会唔了到任不久的折冲都尉李志恩,李志恩意志消沉,对侍郎嘀咕说,最忠心耿耿的人下场最惨。

    但侍郎除了安慰他不要轻举妄动,一点实质性的承诺也给不了他。

    这让李士勣万分难过,当着这位昔日的老部下,侍郎还不能表现得毫无办法。从李志恩处出来后,李士勣恨不得抱住哪个人狠咬一口。

    一见到长孙润,他就连这个冲动也不能再有所表现了,在五牧总衙的马部郎中和五牧总牧监的面前,李侍郎就更难受。

    长孙润和程处立两个人在那里精神百倍地忙活,桌子上丢着咬剩下的蒸饼,见到李士勣时连往日最基本的、礼节性的招呼也忘了打,李士勣想说些关切的话也没有机会。就这么,借兽医署丞回长安抓人,他顺势也就扯呼了。

    她嗔怪地对丈夫道,“可你怎么就不会照料自己呢?看看你哪还有点儿作官的样子!将来邋里邋遢怎么回永宁坊?”

    “可我还有十来天就得向总牧监交差了,事情还很多呢!”

    高尧说,“你忘了贞观二十二年是闰年了?闰腊月,仔细算算你还有多少时间才交差?你还有一个多月呢!”

    长孙润和程处立都不相信,以为是她在哄人,两人高声叫着叫拿月历,高尧说,“不必麻烦了,是峻哥哥和我说的!”

    “来人,马上去到丰州驿馆,给本官和夫人立刻安排最好的客房!再把洗澡水放上!”既然有闰月,那他还急什么!不但能如期完成尚书令的任务,简直还有功夫再绣绣花儿了!

    程处立“哈!”笑了一声,又“哈!”笑了一声,挠着头皮傻笑。高尧说,“坏了,程大人忙傻了吧?”

    程处立笑着道,“不是我傻了,我猜是兵部侍郎李大人先傻了!他居然、一定也没想到今年闰腊月!我说尚书令是养马的出身,他总不会拿我们当牲口使唤。”

    两位大人像出笼的小鸟,各回驿馆沐浴更衣,再去城中最大的酒店摆上一桌,给赶来丰州的马部郎中夫人接风。

    程处立端着酒杯道,“没说的,我们先敬长安的总牧监吧,反正下官是服气了!八个程处立也到不了总牧监的跟前!”

    三人共饮了一杯,程处立再对长孙润道,“今天才感觉做个牧场人还是太好了,你看……收拾乙毗咄陆部的是牧场、袭定白袍城的是牧场、活捉铁瓮城守将金焕铭的是牧场,薛将军到室韦去,带的也是牧群!马部郎中是从牧场里来的,尚书令是从牧场里来的,这回连太子右庶子也看出牧场好混,也去喂马了!”

    长孙润也有同感,与程处立两人碰了杯、一饮而尽,他说道,“这才是应了一句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唐的牧场从开国就有了,可是何曾这样风光过?”

    而且,到现在看起来,尚书令的施政手法在今后还会大大地倚重牧场,那么,他们这些与牧业有关的年轻官员,又何愁不大殿鸿图!

    两人开怀畅饮,到最后称兄道弟,程处立与长孙润勾肩搭背地、推心置腹地说,“哥真服了!服总牧监的能水,也服他的度量!”

    长孙润舌头也大了,说,“兄弟,不瞒你说啊……哥哥也服他!”

    高尧一看两人都喝多了,谁大谁小都乱称呼。

    只听长孙润道,“哥自打会钟情,盼了十年的高府二小姐愣是瞧不上我,是总牧监当机立断,一把拉我到马厩里铲马粪……结果高府二小姐立刻就追到牧场里去了!”

    说罢,又转向了拿着白眼翻愣着自己的夫人问,“你来时,不知总牧监在长安忙、忙什么头等大事呢?”

    “我来时,听说新罗女王金可也已进了潼关,峻哥哥听说她才二十三四岁,曾说要以首宰的身份和她谈谈,但永宁坊府上几位嫂嫂们都不同意,不知到底见成没见成。”

    “我说,要有戏!”程处立眼睛放着贼光说道。

    “哼,你还是不要盼着我峻哥哥府上乱套吧。”二小姐道。

    ……

    为了接见远道而来的新罗国女王金可也,皇帝不得不从温泉宫回到长安。

    大唐在十月班师,高丽盖苏文忙着收拾大逆不道的铁瓮城、非欲将金焕铭从城中揪出来而后快,就算没有这档子事,盖苏文也不打鼻再找新罗的晦气。

    然后,大唐有关“对暗箭射伤颉利部可汗思摩将军的、高丽铁瓮城守将金焕铭处以万箭之刑”的天子诏书就送达了。

    盖苏文接了诏书,琢磨了好几个来回,牙咬了几遍,最后从铁瓮城撤兵。

    ——是半夜撤的,铁瓮城头有人大声地嘘。

    新罗方面担心盖苏文撒邪气,着实地在边境上紧张了几天,但高丽方面连动也未动,盖苏文唯一的大动作,便是在举国范围内核算存粮,派人进驻各地接管粮仓帐目,粮食要按人头实行配给。

    新罗也接了同样的诏书,这个大唐的亲密属国,从来没有被大唐放弃过,长安自十八年数次讨伐高丽,就有两次是很明确的、与惩戒和制止高丽侵扰新罗有关。

    新罗女王亲自赴长安觐见大唐皇帝陛下,也是第一次。无论从哪方面讲,这对长安和新罗双方都是件大事,难怪皇帝舍得离开温吞吞的池子、赶回长安来了。

    金可也是从海上来的,不可能通过高丽的地面,她的船一到登州便受到了当地官员的热情接待,随后飞信便先期传到长安来了。

    女王的车驾进了春明门,在门内的兴庆园,有鸿胪少卿崔仁师主持的欢迎仪式,按着蕃王的规格一丝不苟地进行。

    天气不错,前来观看典礼的城中百姓人山人海,上一次金焕铭入城时天蒙蒙亮,许多人未起,但仍然是三教九流地荟萃一整街、在后边追着跑。

    而这一次人们早接到消息了,时间又恰好,因而就比欢迎金焕铭更热闹。

    金可也下了马车时,着实在把崔仁师惊了个呆,没想到她这么年轻,丹凤眼、圆下颌,身材超级棒,也没刻意戴什么首饰,头上编着新罗国女子通常的发辫。

    看来她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根本不屑于借助什么昂贵的首饰,听说直到现在,这位女王也从未想过要嫁人。

    有随同崔少卿出席欢迎仪式的鸿胪寺官员,微微凑着头低声道,“嗯,兄台,你看她总有些像一个人。”

    “像哪一个?”

    “永宁坊尚书令府上的六夫人,上一次下官与夫人游芙蓉园,她曾指给下官看过。唉呀,只是眼睛略略有一些不同,不然活脱的就是那位六夫人了!”

    “嗯,兄台,你这么一说,我觉得真是这样。”

    崔仁师身形高大,把女王显得更是娇小,他将金可也一行迎到鸿胪寺,核对鱼符、接礼品清单、登录随行人员,安排国宾驿馆食宿,有鸿胪典客专门教授觐见大唐皇帝陛下的礼仪……

    然后,崔仁师飞报皇帝。

    皇帝已在太极宫住了两日,听说金可也到了,对新罗女王冬季跨海而来十分的高兴。新罗虽小,地盘都够呛有辽州大,但人家毕竟是位蕃王,必要的接待规格一定要上去。

    因而,在正常接见的程序之前,皇帝再临时加了一项:叫太子李治亲赴国宾馆慰问,以示大唐的重视、将新罗国在大唐蕃国中的地位召示于天下。

    午后,待女王一行已用过午饭,李治的太子仪驾便到了颁政坊女王下榻的驿馆。

    随同入唐的新罗女相伊金春秋,此时正与女王在一起议事,二人听说太子驾到,连忙携所有的人都出驿馆大门外迎接。

    所有的仪式又是一丝不苟,所有新罗国来的使臣们,都领略了太子殿下不同凡响的仪表。

    他相貌堂堂,举止从容不迫、说话条理清楚,英俊之中又有些隐约的女子气质。

    新罗女相伊金春秋事后说,太子李治是大唐已故长孙皇后的儿子,那便是继承了他母亲相貌好看的一部分特点了。

    她突发奇想地说,女王至今未婚,那是没遇到般配的,大唐太子英俊又挺拔,真是新罗少有,又是未来的皇帝。女王若是能与大唐太子联姻,那可是千古的美谈!

    “而且我们新罗今后的腰杆子就硬气起来了。”

    但是不知是女王害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相伊说的话没有得到女王立刻的回应,她也就不再多说了。

    然后,女王才说,“相伊!我们是来示好的,哪能再节外生枝?太子殿下如此的人物,身边岂会少了我这样的,万一我们提出来、再不被人家认同,那便是自取无趣了!人家是答应不答应?”

    第一天,她们在外宫苑监官员的陪同下,先去了芳林园,再去了芙蓉园,晚上,女王沐浴,等皇帝第二天的接见。

    第二天,典礼按计划进行,隆重且一丝不苟,女王着意打扮,头上挂满了名贵的首饰,亲自向大唐皇帝递交了新罗国书,感谢大唐对新罗的庇护之情。

    接着皇帝赐宴,太子、三品以上现职官员出席。

    在席间,王女一眼看到了武班中头一位的那个人,她悄悄问相伊,“他就是那个兵部尚书……大唐的总牧监?”

    相伊也同样是悄悄回复道,“他眼下可不只是兵部尚书,已经是大唐的尚书令了,兵部尚书只算********王再低低的声音对相伊道,“金焕铭便是他手底下的护牧队、从铁瓮城直接捉到长安来的,”

    相伊道,“是的。”

    过了一会儿,女王再道,“听说他本事大,胃口也大得很,府上有好几位美貌夫人,”

    女相伊说,“这个谁都知道!”

    女王用更低的声音私语道,“你看他肩膀,比太子的厚多了……人也没有女气。”

    说完,王女又想了想,起身,举着一盏满酒对上禀道,“皇帝陛下,小国屡受高丽骚扰,幸赖陛下不弃、次次援手,使我祭祀得以保全。尤其是这一次出兵,挥散自如、鞭敲金镫,令盖苏文应对不暇。这一杯酒,蕃臣便想借花献佛,敬一敬兵部的官员。”

    皇帝哈哈一笑,示意允许。

    兵部,此时在座的除了高峻还有谁?他站起来举杯道,“女王过奖了,都是陛下天威,决胜千里,请不要过誉兵部,不然就要令在下汗颜了!”

    女王隔着两只酒杯看过去,说道,“高大人用兵,灵动随意不拘成法,四蕃皆有敬意,小王早已说在了前面,此杯敬的不是陛下的上帝之手,而是天可汗手中的宝刀,高大人你一定要喝。”

    高峻只能喝了,心说你貌如婉清,却怎么比谢金莲和崔嫣还维缠。座间这么多人你不敬,偏偏把我单提出来,惹人注目不说,我要有一个应对不好,便是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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