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下仆们遣退之后,谢万石便将谢道韫带进了自己的书房。

    谢万石的书房并不大,可里面的摆设不可谓不精致,栾枦重叠,帷幄相隔,描金填漆的多漆器具四处摆放皆是,但也比不上他桌上的一方多足原形瓷砚,那瓷砚上刻着繁复精巧的祥云,真可谓是巧夺天工。

    谢万石爱书法,亦是雄辨名士,早年便参与了逸少公在会稽兰亭举办的清谈雅集,一时盛名远传,响誉江东,与陈郡谢氏的镇西将军谢尚、谢奕以及谢安石俱有清名在外,如今谢尚、谢奕已相继去逝,谢安石又为蓄养声望而隐居山东,谢家的重任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因此谢家所做的任何一个重大决定或是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必须经由他来判断决策,包括族中子弟或是女郎的嫁娶联姻之事。

    所以,在听到谢玄有龙阳之好的消息时,谢万石难免会愤怒。

    但这愤怒并没有持续太久,尤其在听完谢道韫道出有关顾钰的所有事情后,谢万石便沉默了下来,神情中有些复杂难言,这复杂里或带着一丝诧异、一丝赞许,一丝钦佩,另还有一丝不太相信的震惊和惋惜。

    “你说的顾十一娘便是这位沈氏黔郎,顾十一娘之名,四叔父也有听闻,而这位沈氏黔郎之名,似乎刚刚才声名鹊起,他们当真是同一个人?她当真有你所说的这么聪慧秀颖,异与常人?”

    哪怕谢道韫说了不止一遍,沈氏黔郎并非男儿之身,而是顾十一娘易钗而弁,谢万石还是无法相信的一遍又一遍的问。

    “是,这位顾十一娘不但聪慧秀颖,雅人深致,有名士之风,旷达之志,而且知恩图报,行事练达极重感情,便是连阿元也自愧不如!”

    谢道韫也是极其自负之人,而且又生性好强,整个谢氏同辈中人,别说是女郎了,便是郎君们也没有人敢与之较量比肩,因此她也从不轻易推崇另一个人。

    忽听到如此骄傲的侄女这般赞扬另一名比她年龄还要小的小姑子,谢万石心中不得不腾起一丝惊讶,但越是惊讶,便越是不敢置疑。

    沉吟许久后,谢万石不免又叹了一句:“听闻这小姑子还未及笈,如此年少便有如此智慧,可谓多智近妖,不祥也,李康曾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家世不显,却又急于成名,未必是一件好事!”

    叹完之后,他又看向了谢道韫,问:“那她与阿遏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她极重感情,可是说她对阿遏的情?”

    谢道韫便凝眉颔首,沉声答道:“是,我原以为这女郎不过是在利用阿遏对她的感情,不想这女郎却是看似无情,实则有情。”

    “你指的是,她为阿遏挡下了一剑?”

    “能不顾自己性命而阿遏挡下一剑,阿元实在是无话可说,也羞于再去质疑这女郎的心思和品行。”说到这里,谢道韫又正色向谢万石行了一礼,道,“四叔父,阿元以为,这女郎值得阿遏娶她为妻!”

    “你刚才还说了,她不过是一名庶女?”

    “是,不过,经过今日中正考核上的一事后,我想,她母亲恢复正妻之位也并非不可能……”

    谢道韫话还未说完,谢万石便打断道:“阿元,你想得太简单了,如果沈氏恢复了正妻之位,那顾家将会置虞氏为何处?虞家也是江东一等士族,现在陛下想要拉拢南士,必然不会给虞氏家族难堪甚至与他为敌,而且虞家先祖不但在平定沈士居之乱上有功,其祖上还出了一位皇后,元帝的皇后,司马皇室中人到底要念着这一点情份,不会太折辱于虞家。”

    “元帝的皇后?”谢道韫听完不免惊讶,“元帝的皇后不是郑氏吗?听说那郑氏还是已嫁过人生过子的,元帝依然敬她爱她封了她为皇后。”

    “那只是元帝在南渡过来时娶了郑氏为后,元帝曾在洛阳时已有一妻,那才是他的结发嫡妻虞孟婆,也是元帝心中的挚爱,元帝登基之时,但追封了她为皇后,并下旨与虞家世代为亲。”

    听谢万石说完,谢道韫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变得颇为凝重。

    “阿元,既然你说这女郎对阿遏情深义重,不如就让阿遏纳了她为贵妾,以后好好补偿她便是了,阿遏乃我陈郡谢氏嫡子,若娶了一庶女为妻,将来必会遭到风评议论,这对他的声誉极为不好,我谢家或许也要遭到其他门阀世家的打压。”

    历来也只有门第相当势力雄厚者联姻,才会有联手抵抗其他门阀势力的实力,否则孤立无援,迟早会被其他世家挤兑下去。

    谢道韫不禁眉头紧锁,再次沉吟了一刻,说道:“可以这女郎的性子,必不会以贵妾之身份入我谢道,而且桓澈已扬言,必以正妻之身份求娶于她,若阿遏只聘她为妾,只怕对阿遏的声誉更不好,毕竟现在顾十一娘之名也已传遍健康城。”

    “桓澈?”听到这两字的谢万石立时脸色大变,“你说的这个人便是大司马桓符子所宠爱的那个庶子吗?”桓符子便是桓温之字。

    “是!”

    “你的意思是,阿遏现在是在与桓氏大司马之子抢一个小姑子?”说到这一句的时候,谢万石已是神情激动,愤怒。

    谢道韫迟疑了一瞬,再次道了声:“是!不过……”

    “好了,阿元,你别再说了,此事就此作罢,待那女郎醒了,便叫阿遏速将那女郎送回顾家去!”

    “四叔父!”

    谢道韫还要说什么,谢万石已经开始不耐烦的拂袖。

    “阿元,你也知道,自从你伯父和父亲去逝后,我们谢家连受重损,如今也只靠声望来维持门第,四叔父虽领了豫州刺吏一职,可依然还要受桓符子之驱遣,我谢家的命运有一半掌握在他的手中,阿遏万万不可于此时与桓氏子弟起冲突。”他道。

    “可以我们谢家的声望,桓大司马也不敢对我们谢家怎么样吧?”谢道韫又力争了一句。

    谢万石便道:“如果他还想要清望,自然不会对我们谢家怎样,可如果桓符子连清名都不想要了,那别说是我们谢家,就连整个健康城都可能要变天了!”

    听到这里,谢道韫也不免沉下脸色,颇有些骇惧的若有所思起来。

    待思索了半响之后,谢道韫忽又正色道:“四叔父,阿元还有一请求。”

    “什么请求?”

    “阿元肯请四叔父先不要将这个决定告诉阿遏,给他一些时间,我怕他会难过!”

    谢万石看着她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此事我会再与你们三叔父商议,明日四叔父便要起程去豫州上任了,这谢家内宅之事还要阿元你多费心了!”

    “是,四叔父放心,阿元必会管好内宅之事的!”

    “你行事稳重,我确也放心,至于阿遏……”谢万石微叹了一口气,“好吧,便先由着他吧,待我凯旋归来之后再来作决定。”

    从谢万石的书房走出来后,谢道韫只觉心中一空,无比的沉重和愧疚失落,负着手,她也没有看前方的路,便漫无目的向前走去,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谢玄的院落前,但见一群婢女们来回奔波,忙碌非常。

    其中一婢女猛一转身,一不小心竟打翻了另一婢女手中的汤药,两人顿时又急又恼,竟吵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

    谢道韫一声厉问,吵着的婢女立时便安静了下来,几个婢女惶惶怯怯,或端着一些菜肴,或端着一些点心,或端着汤药,齐齐的立在了她面前行礼。

    “大娘子!”其中一婢女道,“是七郎君……七郎君让我们做一些精致的点心和膳食送到他寝房里去,还有……还有给那小郎君冶伤的汤药。”

    谢道韫不免心中愧意更深,低声问:“那小郎君现在如何了?医者怎么说?”

    “回大娘子,医者说那小郎君性命无忧,就是有些疲劳过度,气血亏虚,好好进补一下就好了。”

    “疲劳过度?”听到这四个字的谢道韫不免又沉思起来:也不知这女郎心中到底藏了些什么?她与那崇绮楼的眉娘又有何愁怨,为何要去杀她?

    “那七郎君呢?他现在在做什么?”谢道韫又问,“他没有安排你们去给那小郎君更衣洗浴吗?”

    那婢女便答:“没有,七郎君不许我们碰那小郎君,换衣,伺药,甚至喂膳食,都是七郎君自己亲自动手的。七郎君还说,他会一直守在那里直到那小郎君醒来,谁也不许去打扰,只听他吩咐即可。”

    听完,谢道韫神色便变了变,旋即便是低声轻叹,然后示意婢女们速将膳食和汤药送进去。

    而相比于谢府之中,桓氏大司马府邸就没有这般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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