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亢桓氏,莫非是那位桓氏郎君?”

    屏风的那一边,早已有姑子按捺不住叫了起来,顾七娘闻声更是眼放大亮,本来端坐的身子竟似有些坐立不安的左右晃动。

    虞氏瞧见她神色有异,便低下声音来问了一句:“七娘,你怎么了?”

    这女儿自从去了一趟玉泉山回来后,虞氏就觉出她的不对劲,整日魂不守舍,目光发直,连反应都慢了半拍。

    顾七娘啊了一声,目光竟是含羞带怯,又有点心虚的看了虞氏一眼,忙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

    虞氏半信半疑,也不再催问下去。

    那边姑子们的议论声骤然一止,大约是管事的已将那位桓氏郎君引了进来,虞氏不禁也有些好奇的寻着茶棚外的身影望了去,昨日她身体不适并没有去玉泉山,但回来的人所议论之事,无非就是清谈雅集上一位自称吴兴沈氏小郎的才思敏辨,还有一位桓氏郎君的倾城容颜。

    ……再就是十一娘的声名鹊起。

    一想到十一娘的声名鹊起,虞氏就觉得心口有些悸痛,脑海里总是时不时的想起这丫头在救下沈氏之时望向她或者堂上所有人的眼神,那种清冷中带着揶揄好似能洞悉一切的眼神就仿佛已看穿了她所有心思一般,令她每每忆起都心悸不已。

    这也是为什么她昨日要顾悦去探望十一娘的原因。

    “她生母沦为妾室,变成如今这副凄惨模样,到底与妾身也有一定的关系,妾身也想将十一娘当亲生女儿来养,可到底非亲生之母难当,十一娘她与妾身素来不亲厚。”

    “我知道,这事怪不到你身上,当年我母亲定下这门亲事时,你也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闺中小姑,又如何知道我顾家的这些事情,说到底,还是为夫对不起你!

    你放心,十一娘那里,我会尽力去补偿,这是我的责任,不应该由你来承担我顾家的罪过!”

    “妾身能得夫君如此体谅,此生足矣!”

    此时的虞氏想起昨夜顾悦看她时温柔如水的眼神,心中那种有口难言的憋闷之痛到底缓和了几分,而渐渐的生出一分情浓似水的旖旎来。

    便在她这般想时,茶棚之中哗地一下嗡声大作,甚至传出女孩子情难自控的尖声大叫。

    虞氏的瞳孔也猛然一缩,略带惊奇的看向了那茶棚之外施施然走来的一道白影,那仿佛从远山清岚中走出来的身影,着实让人不敢相信此人便是来自于人间。

    传说菇山之上有神灵居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大抵说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吧!

    在一群小姑子的呆怔注目之中,桓澈已然走进了茶棚,先是向在坐的所有人拱手施了一礼,目光略带深意的在顾钰身上一扫,然后才看向了顾家家主顾毗,笑道:“如此盛宴,某不请自来,还望顾大人莫要介怀!”

    虽是客套话,可这话却是令顾毗脸色略微一青,颇有些难堪,本来这次健康来的世族子弟之中,他并未有听说过有桓澈此人,而玉泉山上一别之后,此人亦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所踪,别说玉泉山上他与十一娘之间的冲突已令他心有余悸不敢结交,即便是想,他也不知该将请柬发往何处。

    “贵客到来,有失远迎,乃是顾某之过,何谈介怀!”顾毗说了一句后,立刻伸手指了上首左侧的一个位置,道,“桓郎君请上坐!”

    左席为尊,这便是请为上宾了!

    桓澈也不客气,道了一声“多谢!”便就着琅琊王身边的一个席位坐了下来。

    随着他的坐下,场面又是一静,似乎没人敢说话,一时之间气氛凝滞鸦雀无声,有的只是屏风那边一群小姑子灼热的目光注视。

    桓澈自顾自的端起了桌上的一只茶盅,看着澄碧的茶水中所荡漾着的君山银针,忽地含笑说道:“刚才诸君在论什么?桓某的到来似乎扰了诸君的雅兴?何不再继续论下去?”

    这时,有位郎君走出来道:“刚才顾大人出了一题,以《庄子*知北游》一言‘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来论!”

    “论皇权制度的合理性?”桓澈毫不犹豫的答了一句,又看向顾钰,笑了一笑道,“明帝在世的时候,就曾与大臣们一起辩论圣人的真假之意,谈论国史,藏否人物,以王司徒为首的名士重臣各抒己见,甚至连中朝何以得国都可以辩论。

    名士放诞如嵇叔夜之流,可以任性抨击朝廷,却也引祸上身,引得朝廷的忌惮,终被诬陷而死于泥沼之中,实可谓可悲可叹哉!

    古来君臣之间从来都是祸可同当,福却不能同享,功高震主者下场更是比蝼蚁都不如!”

    说到这里,桓澈将目光投向了琅琊王以及他身边的天子,竟是直接的问了一句,“表兄,我说的对不对?”

    南康公主乃是天子与琅琊王的胞姐,而桓澈作为南康公主之夫桓澈的庶子,还的确可以叫一声琅琊王为表兄。

    自然他这一声表兄虽唤的是琅琊王,却也包括了天子。

    而他刚才的那一席话无疑就是对天子的旁敲侧击和警告,他是想告诉天子,如今桓氏虽独揽大权,可也是桓氏一族的子弟凭着一次又一次的军功给累积上来的,这是他们家族应得的荣耀,如果因为他们家族得了这一份荣耀而引得皇帝不满,这绝不是他们桓氏的错,而是天子的错!

    此话可以说问得甚是狂妄!连桓温都不敢拿“功高震主引君心疑”来说事,他只不过是大司马的一名庶子,竟能轻狂到如此地步,这已经便是不将天子与琅琊王放在眼里!

    而偏偏这个时候,天子还不敢反驳,天下名士无不以嵇叔夜为尊,以嵇子之傲烈为榜样,他若是反驳得不好,必然又将引起这些名士们的不满和仇视。

    就在琅琊王勉强含笑不予作答时,顾钰站了出来,十分淡然的说了一句:“阿钰记得《庄子*齐物论》有一言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阿钰以为,庄子此言的意思除了说是世间万物齐一,也是从另一层面上阐明了,人与人之间还是相对公平的。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孔子也说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方得以相和!此为小女子之溥见也!”

    顾钰的意思是,当皇帝的不容易,当臣子的也很难。唯君臣之间以忠实和诚信相待,就可以免除掉因怀疑而种下的后患。

    她这句话既全了天子的面子,也是对桓澈的的一个警告,而几乎是她的这句话一落音,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谢道韫都眼前一亮。

    “以庄子齐物来论证孔子一言,此观点我还是头一次听闻,这女郎可真是聪慧!”谢道韫不由得犹为惊喜的对谢玄感慨了一句。

    桓澈的唇角虽还挂着浅浅一笑,可眸中的神采却是一点一点的阴沉了下来。

    看到这样的顾钰,琅琊王心中更为惊喜,不禁暗道:这小姑子为我说话,是因为她也是站在皇室这一边的吗?

    在场的人皆神色各异,顾老夫人听到顾钰的这一番话后,那是又惊又怕,激动的站起了身来,她惊的是顾钰这番才辨必然又会使她名声再次高涨,而怕的是她这一番话必然会得罪眼前的这位桓氏郎君,而得罪了他,便是得罪了桓氏,这也是她们顾家所担当不起的。

    然而桓澈并没有动怒,反而在一阵沉默之后,朗声大笑了起来,他忽地起身上前,走到顾钰身边,抬手就托起了顾钰的下巴。

    他这一动作可谓是猝不及防,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心神跟着一提,生怕这位桓氏郎君一气之下要了这小姑子的命。

    便连谢玄也吓得向前走了一步,幸得谢道韫拉住了他的手,摇头示意先不要管,他才冷静下来。

    而张十二郎便没有这般冷静了,在得知顾钰要杀的人便是这位桓氏郎君后,张十二郎可谓是诚惶诚恐,连忙大步向顾钰这边跨了过来。

    “你干什么?因为辨不过,就欺负一个小姑子,桓郎君便是如此没有容人雅量?”

    他人还未走近,就见桓澈忽地将手一扬,长袖飘起的劲风竟是令他猝然止步。

    这时,他竟听到桓澈对顾钰说道:“顾氏阿钰,我觉得你很像我,是因为从前我便认识你吗?”

    顾钰心头一凝,没有答话。

    又听他笑了一声道,“你很聪明,而我也只喜欢聪明的女人,如此看来,我们可能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说什么?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时之间,整个茶棚之中都是嗡嗡声一片,尤其屏风那边的小姑子更是凑在一团盯紧着这边,惊得哑然失声,甚至有人似乎不愿相信的尖声道:“桓郎君是看上了十一娘吗?看上了顾氏阿钰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女?”

    顾钰也是呆若木鸡,怔怔的看着他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顿感脊背发凉,浑身阴寒。

    所以,这就是他阻止天子与琅琊王招揽她的办法吗?

    桓澈对她付以一笑后,便立时转身,面向上首的天子、琅琊王以及顾毗,十分恭敬肃然的施了一礼,说道:“不错,我今日来,就是来向顾家十一娘顾氏阿钰提亲的,还请顾家家主成全,请天子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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