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顾老夫人身边的周妪,这倒没有出乎顾钰的意料之外。

    只是,这个人……真的是周妪吗?

    顾钰锁紧了眉头,默默将写完的二十张佐伯纸收了起来,此时门外传来周妪的声音问道:“十一娘子还在里面吗?”

    “在……在……”回答她的是两名仆妇颤巍巍的声音。

    “十一娘子在祠堂中跪着,你们却在此偷懒睡觉,这是你们作为下仆的本份吗?”

    周妪声音忽地转厉道。

    两名仆妇吓得连声告罪,掌嘴的声音就此传来。

    周妪冷哼了一声,脚步一迈就要朝祠堂内走去,却见顾钰正被妙微搀扶着走了出来。

    周妪的目光飞快的在顾钰脸上一睃,但见其面色苍白而略显憔悴,明显一幅没有睡好的样子,又狐疑的问道:“十一娘子真的在这里跪了一夜吗?”

    顾钰还没有说话,却是妙微红着眼睛抢先答道:“我家娘子一夜未眠,连腿都跪软了,妪怎地还这般问话?是怀疑我家娘子偷懒吗?”说完还嘤嘤的哭了起来。

    周妪顿时长眉一竖,露出满脸的不悦,她是顾老夫人身边的老人,整个顾府中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何况一名庶女身边的小小奴婢。

    果然是有其主便有其仆。

    不过,此时也不便发作,周妪又将视线转到了顾钰身上。

    “不知三夫人罚娘子抄写的经书,可有抄完?”她再问道。

    顾钰便让妙微将厚厚的一叠佐伯纸递送到了周妪的手上,周妪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体,看上去十分潦草,不觉嘴角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来。

    她也将这些佐伯纸收好,再次看了顾钰一眼,笑道:“好了,老夫人让我来传一句话,娘子诚心认错,她倍感欣慰,还希望十一娘子以后能好好的学习诗词礼仪,以及跟十娘子学学怎么做人,十一娘子也快到了及笄之龄,兴许老夫人还能做主给娘子找一门好的亲事!”

    说完,她嘴角一勾,将手中的佐伯纸交于身边的一名仆妇手中,然后拂袖将双臂平抬于身前,转身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向前走去。

    待周妪走后,顾钰也沉下脸色,疾步走回了自己的暮烟阁,只是在脚步刚踏进自己的寝房时,眼前便是一黑,整个人便是身子一软栽倒在了地上。

    耳畔传来一声惊呼,旋即便是手忙脚乱。

    顾钰也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这一觉也不知睡到了何时,直至有《般波若心经》的传诵声传入耳际,夜幕好似被撕开了一角,一缕曙光仿若明灯一般照射过来。

    顾钰寻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她扶着阶梯好似穿过了一条幽深的长廊,脚下似浮云一般的飘动,令得她快速向前,直至眼前的一扇门大开,让她看见了一座矗立于假山之上八角飞檐的屋舍。

    这屋舍,她识得,正是关押着她生母沈氏的木澜阁。

    于是,她打开了门,再次朝着里间飞奔了进去,却见一个长发披垂身披华丽黑色挑金丝氅衣的男子背对着自己,站在了沈氏的面前,而沈氏的四肢还被铁铐锁着,如海藻一般的发丝半遮半掩了她那张被血污覆盖着的苍白秀气的脸。

    “说出来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我还能放你自由,让你像从前一样鲜衣怒马,海角天涯。”

    忽地,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阵沉浑沙哑如钟馨低鸣的声音。

    顾钰不觉皱了皱眉,缓缓的朝着这个背对她的男子走近,就在她快要走到男子面前时,却又见到沈氏仰起头,尖声大笑了起来,这笑是如此狰狞,又是如此悲痛欲绝,如同鬼哭狼嚎一般的悲泣低鸣。

    而就在此时,男子忽地身子向前一倾,长袖挥舞向前,一只手便紧紧的攥在了沈氏的脖子上。

    “沈氏娇娘,你以为你装疯卖傻,我就奈何不了你了吗?别忘了,你还有个女儿……”

    被勒住脖子的沈氏脸色霎时涨得通红,眼瞳渐渐凸出,眼眶里露出大片的白色。

    住手!你住手!

    顾钰心中疾呼着,抬脚大步向男子冲了过去,不料脚下一滑,她的身子仿若溥纸片儿般飘浮了起来。

    “娘子,娘子,你快醒醒!”

    有人在叫她,还有人在推她的手臂,她似从高空中陡然坠落,一颗心仿佛要从心口跳出,无边的恐惧令得她腾地一下坐起了身来。

    “娘子,又梦魇了吗?”

    近在耳畔的是陈妪的声音,顾钰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惊魂甫定,眼前似有烟雾袅袅,她才抬起眼来看向了那盏正飘着缕缕香烟的瑞金香炉。

    “妪,将这香炉撤了!”她道。

    陈妪愣了一下,似要劝说什么,却见顾钰看着她,眼中尽是清寒和执拗。

    “将它撤了,我不喜欢!”她再次说道,语气坚决不容反抗。

    陈妪这才道了声是,令妙微将香炉搬了出去。

    “将门关上!”待妙微出去后,顾钰又下命令道。

    陈妪知道她想问什么,道了声是,便前去关门,并下令院中的小鬟仆妇们谁也不许进来打扰。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当陈妪转身过来时,顾钰便开门见山的问了这一句。

    陈妪的脸上顿时布满哀伤和愁容,她走到顾钰面前,忽地双膝一曲,跪在地上向顾钰行了一礼,方才抬头答道:“娘子,在说之前,你一定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从陈妪凝重的脸色来看,要她答应的事一定不是小事,陈妪既然跪下来了相求,便是料定了她一定做不到。

    那么发生在沈氏身上的事情到底有多严重,又隐藏了怎样的一个密秘?

    顾钰看向陈妪,顿了良久,方才答道:“好!我答应你。”

    陈妪含泪点头,又抬起眼睫,眸光变得犹为凝肃郑重,她道:“娘子,无论我今日说了什么,娘子都要深埋心底,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顾钰还想听她的下文,却见她止了声,不由得质疑了一句:“就这样?”

    陈妪默然片刻后,忽一咬牙,沉声道:“也不要去救你的生母!”

    顾钰皱了皱眉头,就听接着道,“娘子,你现在只是府中一名不受宠的庶女,身份低微,你救不了你的阿娘!”说罢,又话锋一转道,“你也不要怨她,即便她发了疯,却也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原来是为她好?顾钰苦笑……沈氏真的是为她好么?

    沉默半响后,顾钰再次道了一声好。

    陈妪见她神情平和,态度诚恳,心下似稍稍放宽了些,可真到话即将要出嘴边时,那无尽的悲凉和惆怅又涌上了心头,令得她一时无法宣之于口。

    顾钰便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伸出双手握在了陈妪一双干瘦的手上,并拉她起了身,低声道:“说罢!妪,我说过,我以后会好好的活,我也知道用什么方式能让自己好好的活……而且我已经见过她了,并差点死在了她的手里,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更糟糕吗?”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陈妪看着她,心中一痛,忙摇了摇头:“不,没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娘子,其实你原本应该是……是顾家的嫡女,你阿娘才是三郎主的正妻。”

    顾钰微惊,就听她继续道,“原本你阿娘与顾家三郎也便是你父亲是订下了婚约的,两家也互换了庚帖,道是天作之合,只待娘子及笄便嫁过去,可是没想到临到拜堂成亲的那一天,顾家竟然给娘子送信说,说娘子‘命中无贵,贵则带煞’不可为顾三郎的嫡妻,于是,便将娘子降妻为贵妾,从顾府后门抬进了门。”

    “进顾府的后门,阿娘也愿意吗?”顾钰不禁接了一句,以沈氏骄傲的性子,又怎么会甘心为妾。

    陈妪摇了摇头,仿佛痛心疾首般闭了闭眼睛,稍缓了一刻后,才沉声接道:“彼时你阿娘的嫁妆已经全部从正门抬进了顾府,倒是给那虞氏撑足了颜面,而你阿娘,因为看了顾家给她的那封信,也忽然变得沉默了,并认了顾家将妻为妾这样的安排。”

    “为什么?阿娘与虞氏是一同嫁进顾家的吗?”说罢,顾钰又摇头,“不,阿娘不是嫁……”

    妾不算嫁,可这明明就是羞辱,顾家可是吴郡一等一的士族,怎么能做出这种将妻为妾之事?

    在当下这个时代,良妾可以扶正,西晋时武帝也开通了可置左右夫人的先例,但却断然没有将妻降为妾这样的行为,时下兵荒马乱,律法虽然很大程度上失去了约束,可对于士族来说,家族清望才是他们世代传承安身立命的根本,何况还是这传承了百年的清望名门。

    陈妪却是点头:“是,就是同一天,顾府大办了婚礼,可穿上白绢纱婚服与顾三郎拜堂的是虞氏而非你的母亲。”

    当今之世,因士族倡玄,皇族与士族取亲,女子都着白纱,白毂,白娟,并结紫缨,这也是士人们所讲究的“以无为本,反璞归真”追求清新淡雅的时代风尚。

    “为什么?为什么阿娘会同意?”顾钰这是转到了上一个问题。

    却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

    而被问到这个问题的陈妪,脸色更是沉了又沉,眸子里又氤氲出一片水汽。

    “因为你的外祖父,你阿娘被迫与顾家做了一笔交易。”她道。

    “什么交易?”顾钰追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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