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瑞雪做了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前世的过往又像走马灯一般让她身临其境了一遍。前世威严不苟言笑的父亲让她难以忘怀,一同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弟兄与部下在她面前鲜活无比,还有那人面桃花说着等她回来迎娶的小娘令她铭记于心,于是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睡梦之中的行状如同痴儿。

    不知过了多久,权猛手握匕首刺向自己的一幕情景再次浮现,此次她心里虽有所准备,可是事到临头,她却发现自己如同木头人一样一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那冰冷的匕首再次将自己刺穿,而这一刺也刺穿了她的整个梦境。在梦境的纷飞碎片中,萧瑞雪瘫倒在地,而所有人都背着她越行越远,最后只留给她一樽樽突兀且冰冷的背影。

    梦碎,酒醒。

    强忍着头痛欲裂,萧瑞雪起身看了眼窗外,只见那落日余晖正透过窗棂洒在自己的脖子以下,此时她有些发蒙,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或许是她的动静惊动了楼下人,没一会儿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萧少爷,你酒醒了?”

    萧瑞雪撑着脑袋看向来人,些许片刻后才记起前事,也认出来者是店家乔老伯,便开口问:“老伯,请问当下——嘶——是何时辰?”

    “已经过了酉时了。”

    “居然这么晚了,如此说来我已足足睡了两个时辰?”

    “确实如此。”乔老伯答道,见萧瑞雪那酒劲未消的难受模样,不禁又道一句:“酒多伤身,年轻人呐本不该如此豪饮!”

    见乔老伯这出于善良的关怀,萧瑞雪挤出笑容:“多谢老伯!不过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对了,与我一同来的那几人呢?”

    “你指的是李虫儿他们吧?”

    “是的。”

    “他们见你一时半会醒不了,便先回码头做活了,码头离此不远,等那边忙完他们还会再过来。临走前他们有托付,若你提前醒了,便让我去码头知会一声,他们不太放心你,说到时定要送你回去!”

    听到这话,萧瑞雪身上泛起丝丝暖意,她跟李虫儿等人算不上至交,但这种关怀之情还是令人感激。不过她看了看天色,道:“我无甚大碍,他们实在不用太放在心上,时辰不早了,我必须得告辞了!烦请老伯之后告知他们一声,他们的好意我受领了,也承蒙他们此次做东,等下次闲来无事,我也在此请他们喝酒!”

    拦不住萧瑞雪的去意,乔老伯只好目送她下楼。

    萧瑞雪走到酒楼外头,抬头望了眼天边那斑斓的晚霞,不禁长长地吁出了胸中的一口郁气。在乔家酒楼的这一醉,就好比做了黄粱一梦,让她感觉前世的人与事离自己越行越远,或许就如同碎了的梦境一般,最后只能化作虚无缥缈。

    前事不可追,可是这样真的甘心吗?前世的故人可以不理,前世的恩情也可以不续,可那血海深仇呢?

    她这短短十几岁的年月里,有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她都被那梦境深处深牢大狱里的阴森可怖给惊醒?她虽不曾亲眼见到自己父亲秦罕的死去,可在梦里,她却无数次梦到秦罕那因毒发而七窍流血的面孔,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述说着“报仇”二字。更别提秦运自己所受的凌迟极刑,酷吏张升本打算用此折磨他七天七夜,还割了他的舌头防止他咬舌自尽,并用最上等的药材吊着他的命,可最终不到第三天,一息尚存的秦运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人间炼狱般的折磨,只好用他那积攒多日的仅存内力震碎自己的心脉方才脱离苦海。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然而仇恨不能,若是可以冲淡,那也只是还不够深。这笔血仇,注定了萧瑞雪今生无法放弃秦运的灵魂,除非身死魂灭,否则此志不渝。若瑞雪这一世是孤儿,是乞丐,或生于一个自己可有可无之家,那一切可谓简单,她只要学好一身武艺,或为刺客,或入梁国敌营,或入绿林造反,反正哪里有机会,她便会去哪里。

    然而造化弄人,也不知老天是要捉弄她还是要可怜她,她今生竟然成了萧家的女儿,有一个虽不完美但却温暖和睦的家,更有一个视自己为掌心肉、心尖血的母亲,因此她不愿自己惊世骇俗,并一直以来都甘愿扮演着富家小姐的角色。

    可这样的扮演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呢,一辈子吗?其实瑞雪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能为了报前世仇而害了今生这个家,相反她还要尽自己所能维护这个家。

    因为有了羁绊,所以一切不再简单!

    翌日,萧家玉丝坊工坊。

    萧瑞雪手拿一块丝绸样品仔细端详后,对跟前新晋工头徐立大加点头道:“嗯,徐师傅,你此次染出来的丝色泽比起上次胡掌柜拿给我看的要愈发鲜亮不少!不错,确实不错!”

    徐立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语气不急不缓:“四少爷过奖!”

    “哪里是过奖?”萧瑞雪见徐立那不为所动的表情,淡淡一笑:“我瞧这丝的色泽虽还不及金锦轩和雅缎阁两家的,但已胜出其他丝绸庄的丝不少,这对我们而言是很大的进步,这点徐师傅你的功劳不小!当然啰,身为东家少爷,口头实惠我不吝啬,手头实惠我更不会吝啬,从这个月起,你每月的工钱往上加二两!”

    徐立的表情微微一怔,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欣喜:“多谢四少爷!”

    “不必谢我,你来时我便有承诺,你将丝染得越好,得到的回报便越多,我是在履行承诺而已!虽然目前而言,我们玉丝坊的丝尚未比之前卖的更好,但我们萧家做事的风格向来如此,重承诺,不惜赏!希望你能体会。”

    “我能体会,四少爷!”徐立的语气比之前又多了几分真挚,思忖片刻后道:“四少爷,承蒙您看得起我徐立,那我也不再藏着掖着了!”

    “哦,你有什么话请讲!”

    “四少爷,且别看我此次染的丝尚不及金锦轩和雅缎阁的,但我敢保证不出一个月,我的丝比不比得过雅缎阁不好讲,但至少能跟金锦轩不分伯仲!”

    萧瑞雪不禁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徐立信心满满:“四少爷,我徐立不喜说大话,我敢跟您保证,自然是心里有底!不妨跟您说,我近来经常尝试不同的水温及染料搭配,目的只为有朝一日能超越我师父,好令他对当**走我的行径感到后悔。而今我已琢磨出一套自己的名堂,往后只会越发地得心应手!”

    萧瑞雪听完拍掌道:“徐师傅还真是个能人,我相信你的本事!有朝一日,我们玉丝坊的买卖蒸蒸日上了,我当记你一大功!”

    徐立笑道:“我也相信四少爷的承诺!”

    萧瑞雪自从曹府归家之后,心情就一直很抑郁,近日来金锦轩那档子事赔了夫人又折兵,搞得她颜面尽失,更是让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然而此次工坊一行,徐立的一番话着实让她的心情稍稍有些愉悦。

    只不过,这些许愉悦尚未来得及回味,一出工坊门口,重新以“老夫”自居的胡掌柜便给她浇起了冷水。

    “四少爷,刚才在坊内老夫怕坏了你的面子,有些话一直忍着没说。此时恕老夫直言,四少爷你还是太年轻,有些决定做得太过草率!”

    对于胡掌柜最近这种总爱跟自己唱反调,且经常找些话题出来想要做出“高人指点”的样子,萧瑞雪已经见怪不怪,此时正好要乘车赶回米行总铺,跟这小老儿一路上磨磨嘴皮子倒也能打发些许无聊。

    “此话怎讲,还请老胡多多指教!”

    “四少爷,那徐立才来这没多久,满打满算尚不足一月,你今日便直接给他加了二两的工钱,这也未免太不把银子当银子了吧!”

    “老胡,这人是你替我找的,人也确实不错,我给他加工钱你应该与有荣焉才对,怎还反对起来了呢?”

    “人是我找的不假,可老夫正是出于对萧家的负责才更要指出四少爷你的毛病!那徐立初来乍到便直接顶替了工头的位置,我听工坊的几个老人说底下工人们有很多不服他的,他虽有一把手艺,但毕竟年轻,且看他今日那得意忘形的样子,没准他回头就将自己涨工钱的事宣扬出去,你这般看重他,到头来反而引起其他工人不满,或许他们以后不再有心情用心做事,这岂不得不偿失吗?”

    其实说来,胡掌柜这人平常爱倚老卖老,做事也拈轻怕重,但他对萧家的忠心程度着实不低,这也是为什么萧徽在外人之中唯独信任他的缘故。只是对于他的这番话,萧瑞雪却不太认同,她道:“胡掌柜,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但我也想让你听听我的道理!”

    胡掌柜颇不以为然:“老夫洗耳恭听。”

    “我的道理有三!其一,我给徐立加工钱并非无理由,他来我们这所起的成效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得见,能者多得,此乃通理。其二,徐立来时我曾对他做过承诺,不然他当时也不肯留下,那他既然如今做出成效,那我理应守诺,这也非关乎我个人面子,而是关乎我萧家信誉,毕竟在外人眼里,他们可不管我是萧家老爷还是少爷,他们只认我是萧家人,我若失信,便是萧家失信。其三,或许如你所言,徐立年轻,易得意忘形,从而引起其他工人不满,但我觉得这并无大碍,你总不能要求凡事都一团和气,其实我们只要稍加把控,就不会起太大纰漏,反而还对我萧家有利。”

    胡掌柜觉得诧异:“利从何来?”

    萧瑞雪笑着瞥了胡掌柜一眼:“老胡,为何我玉丝坊的掌柜能被别家挖去大半,而我让你去别家挖个染丝师傅,你最后却只能给我挖来个半拉拉的学徒?你想过其中关键没有?”

    胡掌柜的老脸一下子憋得通红,支支吾吾了半天,吐出六个字:“多怪老夫无能!”

    “老胡,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怎能怪你呢?”萧瑞雪憋住笑意,用一种真挚无比的语气道:“老胡,这真不怪你,要不是有你出马,让我亲自去的话,我估计连徐立这样的学徒都挖不来呢!至少在金陵商界,你的面子不知比我大到哪里去了!”

    胡掌柜的脸色立刻由涨红变为红润,表情也舒展了许多,道:“哪里,哪里!”

    “老胡啊,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你想啊,为什么别家能挖走我们的人,而我们却挖不来别家的人呢,说到底还不是外人对我萧家抱有成见,觉得我萧家有那么一点点——吝啬吗?”

    “四少爷,这话我可没说过!”胡掌柜急忙撇清嫌疑,只是表情却出卖了自己。

    “老胡你肯定没说过,这我相信!这些问题其实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这原因出在谁身上,你我也多少知道——咳咳,虽说子不可揭父短,但那啥老胡,也就我对你是打心眼里尊敬,才跟你说这样的话,你懂吗?”萧瑞雪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有些提心吊胆地默念:“爹啊,我并非真的想诋毁你,但我思来想去这锅还是该由你背!讲道理啊,老天爷应该不会打雷劈我吧?”

    “四少爷——我懂!”

    “所以嘛,我想的是要如何改变我萧家在外人眼里的印象,徐立且不说他确实有些才能,就即便他只是一般,但凡他稍有功绩,我也不会吝惜奖赏。毕竟这金陵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大家也都是吃这行饭的,哪里有不透风的墙,那时我就不信还有人觉得我萧家吝啬!一旦误会消除,那我都不用去别家挖人,别人还不自己趋之若鹜?那时谁还用受这种无人可用的窝囊气,你说是也不是?”

    “我明白了,四少爷这是想千金买马骨!”胡掌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老胡,老有学问,我说了这么一堆,你几个字就给总结完了!”

    “哪里哪里!不过四少爷,我怎么觉得这事还是太玄乎,就怕银子花了,人也愿意来了,可咱们的丝还是卖不出去,那时该如何是好?”

    “咱们的丝越来越好,越来越入眼,还愁没人买?”

    “四少爷,我看你是光看重丝的色泽,舍本取末了,要知道咱们的织机也不行,织出来的丝太粗!”

    “哦,这个不是暂时还没法子吗,要不老胡你再帮忙想想办法?”

    “四少爷,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哪还有法子啊?我要有早就去做了!”

    “也是。”萧瑞雪抓了抓脑袋,继而托腮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法子总会有的!”

    “四少爷,看你的表情该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吧?”

    “这个嘛——”萧瑞雪微微沉吟,这个计划确实在她的考虑之中,毕竟人总不能在一个地方摔倒两回吧,这次派个机灵点的去。

    胡掌柜痛心疾首:“哎呦,我的四少爷,你刚刚陪人家一千两,还嫌不够赔的啊?”

    萧瑞雪一听到“一千两”三个字,脸上立马变了色,赶紧熄灭了自己刚才那差点复燃的念头,不过没过一会儿她又恢复自信状:“老胡,我定然不会再去做那蠢事,不过总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然而胡掌柜此时已完全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刚才根本是被萧瑞雪的一顿高帽给套晕乎了,真是差点着了这小子的道,故他严肃问道:“四少爷,老夫想问你一件事!”

    “呃——老胡请讲!”

    “你何来的这般自信呐?”

    “自信自然发自内心!”萧瑞雪风轻云淡地答道,可是马上她便掀开马车的窗帘,抬头仰望着蓝天中一朵被风吹跑的白云,似乎真正的答案要在那里找寻。

    (瑞雪传我虽打算复更,但以后应该不会继续在起点更新了,但会在贴吧更新,之前这本书和唐狐我都不打算写了,但正好悦客的编辑找到了我,说愿意买版权当做完结,我就随手给卖了,所以有个版权的问题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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