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叔老早就已经把别墅卖了,住到别处去了?”听到这个罗文信从来没有提起过的消息,我不禁大为意外。

    郑经理笑着点点头,没有多说,也没有问什么,客气中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感,一如当初矛盾爆发,不想卷进去太深时,选择明哲保身,反过来小小帮了我一把的态度。

    既然罗文信已经不住这里,多停留也毫无意义,于是想了一会后,也不再多说什么,向前者致过谢,便又重新上了车,往另外一个地方赶去。

    罗文信名下不动产不少,可落脚的地方很多,就连和他关系最近的我,也始终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少资产,就算别墅转卖出去了,也依然还有很多地方可以住,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联系一下他确定在哪再去,以免又空跑一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觉得,他应该在以前经常用来见顾主的那间偏僻破旧的小院子,所以决定先不联系,先往这地方跑一趟,不在了再说。

    不声不响的就将别墅卖了出去,使我更加想知道,自从断了一只手,也无人再照顾后,他一个人究竟都是怎么过日子的,所以在还能找的情况下,就更加不能事先联系了。

    将近一个小时后,小女人在我的指路下,将车开进了位于南郊头河区铁轨附近的马景村,在其中穿行一阵后,路就愈发的坑洼不平,也越来越狭窄人烟稀少了,来到最后的一段石子路,甚至车已经很难再开过去,摇摇晃晃的,底盘刮得咣当响,只好将车停在路边,步行走过这段已经比一年前烂了很多的石子路后,才终于来到目的地。

    长着苔藓的水泥空心砖围墙下,并没有停着罗文信以前经常骑的那辆三轮车,刚来到干裂斑驳,散发着一股腐朽气息的红漆木门前,还没敲门,便透过门框与围墙间的缝隙,看到了院子里的罗文信。

    只见隐隐飘散着一股鸡屎味,院角满是枯草的院子中,罗文信坐在平房前的一张小木凳上,面前放着一张高脚凳,凳子上放着一个不锈钢饭盆,旁边放着装花生米的小蝶,上边搁着一双筷子,凳脚放着一只酒瓶,右手拿着一只不锈钢饭勺,正在慢吞吞吃饭,不时放下勺子,拿起筷子夹一颗花生米喂进嘴里,拿起酒瓶喝一小口酒,不时又从饭盆里扒一些饭粒撒到地上,喂面前的几只小鸡,再晒着透过云层洒下来的暖阳,看起来好似充满惬意,但如果想到这人,曾经是这偌大城市行业里的“土皇帝”的话,这份惬意却是充满了凄凉。

    这……真的是以前那个风风光光,不可一世说一不二的罗文信?

    看着这样的画面,尤其是看着那一截空荡荡,随着肢体的摆动而晃动的袖管,我心里不禁微微震了一下,没来由的忽然感到有些心酸。

    收起思绪,沉默着和小媳妇回到车里,将半道上买的那些营养礼品取下来,回到院门前轻吸一口气后,轻轻叩响了门。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鸡鸣声随之传来,而后红漆木门应声而开,看到是我和张晓微瞬间,嘴角还沾着一粒饭的罗文信明显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忙用衣袖擦起了嘴。

    “罗叔,这是还在吃饭?”我微笑着问。

    “是啊,咋想起跑叔这边来了,也不事先只会一声我好准备饭菜?你们吃过没有?来么直接来就是了,干嘛还提这些东西,我又不大用得着。”罗文信笑着说。

    我点头道:“吃过了的,不用管我们。这不是回来也已经有三天了么,老在屋子里待着闷得慌,反正目前也没什么事,就想到处乱逛一下。”

    “有心就好,有心就好,快进屋子里坐吧。”罗文信焉能听不出我们是专门过来看他,当即乐呵呵笑了起来。

    进屋的时候,我顺势往过道边凳子上的饭盆里看了一眼,就是一些还没吃完的白米饭和青菜豆芽,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没有任何油水可言。进了堂屋,在矮小的旧沙发坐下后,罗文信又张罗着要去厨房弄两个下酒菜和我喝几杯,说笑间表露出来的神情,简直像极了家里久久才能迎来说话的人的农村孤寡老头,甚至比孤寡老头还不如,至少残疾的孤寡老头不多。

    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喝酒的心情,关键是接待我们的,还是一个没了一只手,曾经在行内呼风唤雨,如今却独居在这破院子里,整日与几只鸡为伴,门可罗雀,经历了大起大落的老头,但仔细一想,来都来了,不多留一会也不大像话,于是便欣然接受了安排,起身一起去准备。

    奈何罗文信,无论如何都不要我们参与动手,说他自己完全能行,早就已经习惯自己来了,我和张晓微这一挤进狭窄的厨房里,反而是在给他添乱。没办法,就只好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和罗文信说话,一边看他用一只手,将要弄的东西从冰箱里拿出来洗洗切切的弄。

    看得出来,罗文信说的完全是真话,大半年下来,他真的已经完全习惯了用一只手照顾自己的生活。虽然以旁人的角度来看,一只手着实太笨拙,太不方便了,但他自己却能有条不紊的弄下来,尽管效率上,确实要比四肢健全的人慢了不少,可也好歹是生活能自理下来了。

    半个多小时后,一碟花生米,一盘凉拌黄瓜,半只回火蒸过的烧鸡,一盘木耳炒肉片,便在罗文信的单手下弄了出来,除了帮他洗菜以外,我和张晓微基本上没有做什么。随后罗文信又去卧室拿出一瓶普通的没开过的白酒,连菜一起摆到堂屋的小茶几上,搬来小凳子坐下开始吃。

    几杯酒下肚,随着渐渐酒酣耳热,话匣子也就逐渐打开了,然后我问罗文信:罗叔,咋想起来把中天花园的房子卖出去,搬到这边来住了,那地方不是住着挺好的么?而且你也已经住了十几年了,从我小时候来省城不久你就已经在那,关键是那边条件也要好很多,干嘛非要卖了来住这边,还一点都没有听你说起过,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还是?

    罗文信轻轻一笑,端起酒杯邀我一起喝了一杯后,说小念,你放心,没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就是叔现在一个人生活了,那么大的地方一个人住起来空得很,有时候好几天都遇不上一个能说话的人,怪冷清的,收拾起来也是个麻烦事,与其每天花时间去伺候收拾那房子,还不如干脆卖出去省事一些,到这边无聊了还能出门逛逛,和左邻右舍聊聊天,也挺好的。

    “那是因为有经济方面的压力吗?”对于他这番说辞,我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就全部相信。

    罗文信的房子虽然多,但摊子大了,开支也同样大,自从断了一只手,一直帮他打点这些事物的小玉,也卷着财物逃之夭夭后,对他的经济势必会产生不少影响,而且再经过那样一场风波,他也注定很难重新回到以前的地位了,如此一来,下滑也就是必然的事。所以在我看来,他把别墅卖出去,原因就是为了节省开支,也可以通过这比资金弥补其他方面的缺口。

    然而没想到的是,事实却完全不是我想象的这样,因为罗文信随后告诉我,他卖掉的不光是那栋别墅,而是名下所有的房产和好几间繁华地段的门面都已经处理出去了,目前就只剩下好些年以前置下来的这间小院子,和我们目前住的小三合院,处理所有资产来的钱,也都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捐赠了出去,还在他老家那边修了一座小学,目前已经大体上竣工了。

    “为什么?”听完这些,我不禁更加吃惊,甚至震惊。

    罗文信爱钱,尤其钟爱置房地产,这是稍微真正了解他的人就会知道的事,不然也不会花半生时间,在行业里精心构筑金字塔敛财,又到处置下那么多房产,甚至多到和他关系最近的我们师徒,都根本不清楚的程度。这样一个爱财之人,如果说是受形势所迫,不得不这么做我会信,但要是在毫无压力的情况下这么做,还将毕生攒下来的财产都悉数捐赠出去,我就觉得不可思议,也根本不大敢相信了。

    莫不成是经过那次的风波,尤其是小玉的背叛后,受到的打击太大,继而看破这些东西,彻底转了性?

    “小念,叫叔该怎么说呢?”面对我和小女人震惊异样的目光,只见罗文信轻轻笑了笑,神情颇为复杂的沉默了一会后,说道:“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再多说了。就算你这么多年从来不说,基本也没有表露出来过,叔也知道,你对叔的一些行事作风一直不以为然。这些叔都知道,但是一直都不怎么在乎,不刻意在你们师徒面前遮掩自己本性,也正是因为叔不在乎,也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虽然你师父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人,但叔相信你早晚都会理解,因为现今社会就是这个样子。”

    “叔是爱财之人,这一点丝毫都不假。叔这一辈子做的所有事情,目的几乎都是为了一个钱字,为了这个字,叔做了不少的错事,并且一直心安理得,尽管心里很清楚,这样下去以后得下地狱受刑也在所不惜。虽然叔也算得上该是个修道之人,但却从来不修道心,或者说叔的道心就是钱财,为了钱财之物可以不惜一切,不修死后阴德,更不修来世福报。”

    “很长一段时间里,叔都相信叔这辈子就会这样下去,一直到闭上眼睛也不会变,更不会受到旁人任何影响了,结果没想到,最终还是变了悟了,但也好像已经晚了。”说到这,罗文信停了下来,看着我和小女人微微一笑,有一股深深的自嘲的意味。

    “那……是因为什么让叔你的想法变了呢?”重新给他斟上酒,犹豫了一会后,我还是开口问。

    在我看来,能促使他一把年纪,心性还发生这么大变化的,只可能是至今还无人清楚,和他究竟什么关系的小玉的背叛,但从他刚才的话来看,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或者说不光只是这么回事。

    罗文信轻轻一笑,没有再回答,端起倒满的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见状,我也自己斟满酒杯一饮而尽。

    “小念,你和你师父都是好人,真正的好人。既然你们都能因为叔犯下这么大的错,还险些将你置于死地而原谅我,既往不咎,为了保住我的命尽心尽力,那叔为你们做一点什么也是理所应当。话说丑听一点,要是还不知道悔改,不懂知恩图报,就真的死不足惜,被人往尸体上墓碑上吐口水也是活该了。”尽管已经决定了他不说,我也就不再问,没想沉默了一会后,罗文信还是语重心长地笑道。

    我不禁微微一怔。听这意思,原来是因为我和老头子?

    到得现在,来时的目的已经顾不上了,罗文信已经将名下所有资产卖了出去,仅仅只剩下这个破旧的小院子和三合院,此时再开口无疑很不合适,再怎么急也得把这段先过了再说。

    但是就算不开这个口,也得先把目前的一些情况知会他一声,于是想了想后,便准备把目前我一家都在院子住的情况告诉他,尽管实际上他是知道的。

    岂料还没来得及开口,罗文信便又在我之前说话了。他说:“小念,我现在和你师父是一个样,在这世上都已经是无家之人,但真说起来,他还是要比我好上不少,毕竟他至少还有你,而叔我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叔已经不敢再奢望,你把我也当成家人看待,事实上就算你愿意,叔也受之有愧,所以到了这份上,叔也就只能希望,将来如果可以的话,在叔闭上眼睛之后,你能当叔的收尸人,送叔最后一程了。”

    我心里顿时轻轻一震,抬头认真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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