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老段最后一个离开,山湾里顿时就只剩下了我自己。

    没有感触太多,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地方后,便沉默着回到正在“下小雨”的草屋,吹熄将熄未熄,但始终就是没有熄灭的油灯,带上被漏进草屋的雨水,冲洗得一层不染的祖师爷铜像,踏上了下山回家的路。

    七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然一直有刻意让自己去忽略时间这个东西,但也并未真正忘掉,只是适应了一个人在山上的生活而已,所以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想家了。

    由于下半夜一直在下雨,起初还下了两分钟冰雹,担心已经成熟的稻谷损失太严重,所以尽管雨才停下没多久,天也才刚刚亮,便已经有早早起床的人走出了家门,来到自家稻田里查看情况。光是下山这一路上,就碰到了四五个人,李家潘家的都有,他们都知道这大半年来,为了彻底解决潘家祖坟山下面的事,我一直都独居在山上,从来没有回过家,所以此时见我一手提着油灯,一手将祖师爷铜像搂在怀里下山,难免都有些吃惊,纷纷绕出自家田埂,过来打招呼的同时,用有些犹疑的语气打探我什么情况。

    知道这些都完全是对我的关心,所以也就干脆逢人便停下来解释情况,告诉他们山上已经没事了,我现在正是要回家去。

    于是我下山回家的消息开始不胫而走,当来到山脚,过了田坝又过了桥,来到潘家院下边马路时,不少人已经走出了家门,甚至特意来到了马路上看我。其中便有已经大半年没见,再见到时已经又老了一些的潘家老村长和支书,家在潘家院顶上的潘昌宏听到消息后也跑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原来埋潘光海媳妇的那一片不正常,阴气很重,就连长出来的草都和其它地方不一样,但在互相告诫,村里也让田地接近那一片的人家今年弃种,损失由村里补贴的情况下,无人敢太接近那里,所以对那地方究竟多阴森,很多人其实都很难有一个清晰的认识。直到此时见我一身大棉衣,浑身湿漉漉的,脸色也多少有些苍白,尤其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场也有些阴沉,才真正意识到,老人们的一再警告是有道理的,那地方确实很阴森可怕,不然我也不会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吓人样子。

    其实我的身体情况,也完全不是人们看起来的那样严重。脸色苍白是因为这大半年没有怎么晒过太阳,而农村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外劳动,到了夏天基本都会被晒得黝黑,对比起来才显得我白得不正常而已,实际上要是和城市里,那些天天蹲在办公楼里的人比起来的话,差别其实并不大。

    至于穿着大棉衣,整个人气质显得阴沉,那也是因为身处的环境所使然,并不等于我身体就有什么问题。

    不过无论怎么说,人们也都是在关心我。听着那些我瘦了,精神看起来也没以前好了,辛苦了之类的声音,尽管大半年都没怎么接触人,甚至都没怎么说话,一下子难免对这种场面有些难以适从,心里也还是洋溢着一层淡淡的暖意。

    当然这样一来,我想悄声悄息地回到家,给老爸老妈和爷爷一个小惊喜的打算,自然也就落空了。刚过老村长家还没一百米,就看到一道橘黄色的影子,像阵风一样沿着马路,从李家寨上面跑了下来,不是体型已经接近定型的大黄狗欢欢,还能是谁?

    刚转过弯,看到我果然在老村长支书等人的陪同下往家里走,欢欢顿时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声,用更快的速度冲了过来。和往常一样,还在两米外就高高跳了起来,落地时刚好来到了我面前,两只前爪也刚好搭在了肩膀上,巨大的惯性推得我踉跄了一下,幸得后面的潘昌宏伸手扶了一把,否则光这一下就得把我扑倒。

    没管我受不受得了,处于亢奋状态中的大黄狗,又是一声欢快的叫声,激动地又跳又叫了起来,大脑袋直往脸上凑。

    “嘿,看看这土霸王,力气就是大。”看我有些难以抵挡热情,老村长顿时在旁边嘿嘿笑着说。

    “确实是条好狗,看这块头和爪子,还有体型和跑起来的架势,要是教得好,带去深山老林撵个野猪什么的完全没问题,不过这狗太聪明,一般人恐怕教不了,压不住。”老支书也煞有其事地点头说,他年轻时最喜欢狗,没事就会带上自己训练的几条狗进山打猎,现在家里都还养着一只,当年三条猎狗其中一条留下来的后代,虽然已经跑不动,也没那份精力去熬炼狗了,但内心还是喜欢,和村里几个农闲就爱带狗往山里跑的人也比较有共同语言。

    虽然不懂狗,除了曾经动过,训练欢欢来给我送饭的念头之外,也从来没有过训练它做什么的想法,但既然支书都说是条好狗,就证明确实差不到哪去了。

    而老村长把欢欢称为土霸王,其实也是有说法的,因为长到半大的时候,这家伙就已经开始横行霸道,开始只是在李家寨作威作福,将李家寨的狗都打了个遍,后来又渐渐蔓延到了潘家院。虽然刚开始的时候,经常被潘家院的几条追山犬打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但这家伙就是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这次吃亏了没关系,养精蓄锐了下次再来就是,总之从“出道”开始,就没真正被几个寨子哪条狗打怕到再也不敢招惹过。

    那还只是半大的时候,随着个子一天天长大,搏斗技巧也越来越娴熟,胜利的天平就开始一点点向欢欢倾斜了过来,渐渐地,就连那几条追山犬也不是他的对手了。到得现在,整个李家寨潘家院,及罗家坪周家湾的狗都已经被它全部打服,俨然成了几个寨子的土霸王,平常走到哪都是三五成群的,到处作威作福,最近这一个星期,更是好像觉得,几个寨子已经不够它威风了,开始将主意打向了杨家排那边,没事就带着几条追山犬往那边跑,闹得那边鸡犬不宁。

    听我不在家这大半年里,这家伙竟然还有这样的“辉煌战绩”,像流氓古惑仔一样到处约架争地盘,打天下,不禁有些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好气。

    好在听起来虽然有些血腥暴力,貌似成了一大祸害,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但这家伙也从来没有真把谁家狗咬伤,只是将之打服就收手,从不下死口,也完全将横行霸道局限在了同类之中,对人就一直都很温和,从来不会龇牙咧嘴,也不会吃自家之外的任何东西,就更别说偷鸡鸭,甚至还几次帮人们找到过走失的牛,于是久而久之,人们摸清了这家伙什么德行,知道没什么害处,也就任由它作威作福了。否则真诚了祸害的话,老爸老妈早已经头疼不已。

    等大黄狗折腾够,消停下来,重新说笑着往家里走的时候,被它甩在后面的老爸老妈也终于过来了,见我果真已经回家,不禁又惊又喜。昨天还在为怎么去张晓微家的事情头疼,说我到时一定能去的时候,老妈还不大敢信,结果刚刚过去一晚上,我就真的跑下山来了,能不吃惊才怪。

    包括老爸老妈在内,人们都只是知道,昨晚下过两分多钟的冰雹,又下了一整夜的雨,天亮起来,气温也比以往下过雨后更低一些,甚至需要套件外套防止感冒,却不知道降温的原因,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是山湾底下难以计量的阴气,被一次性逼出来所形成。

    这不是正常形成的雨,降温自然也就在所难免。

    当然就连我也不知道的是,这本来将是一场,足够对我们这一片临收的水稻,造成绝收性损失的大冰雹,是因为已经有所预料的老头子出手,将阴气云散到了更广的范围内,最终才将这场冰雹化解成了一场雨。即便知道老头子,换上那身衣服出去过的爷爷,也无法得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基于不知晓内情,老爸老妈欣喜过后,自然便是隐隐的担心,生怕我是因为得知要去张晓微家后,没忍住自己跑下了山来。于是即将回到家的时候,老妈找了个机会,将我拉到了一边小声说:“念念,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告诉妈,是不是因为想去小薇家才回的家?你这样做会不会让你师父他老人家不高兴?”虽然没办法把让我重新回山上的话说出口,但眼看马上就要到家,就要见到老头子了,他们又怎能不担心。

    “妈,你和爸担心什么我都知道,你们的儿子看起来像是这么不听话的人么?所以你们尽管放心吧,什么事都不会有,因为山上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已经完全可以回家,而且师父他也知道。”知道他们担心,我也就不再卖什么关子,看了看表面上正在和老村长他们说话,实际上注意力完全在这边的老爸后,轻笑着说。

    其实昨晚从那种状态中退出来,起身将手放到祖师爷铜像上后,具体发生了些什么,我并不是很清楚,也没明显觉得身上多出了什么。只是内心里非常肯定的知道,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大一样。

    就像一开始,老头子就让我感觉到的那样,这是一种挺玄妙的感觉,能清晰感觉到不一样,但具体又说不清到底哪不一样,至少现在的我还无法准确形容出来。

    老头子只是将我撵上了山,从来没有真正禁止我下山,所以实质上,是我自己不愿意下山而已。既然现在已经找到了那种感觉,或者说那口气,自然也就到了回家的时候。

    如果不是因为要去张晓微家,不想让这小女人失望,我甚至都有些忘了回家的事。

    进到院子,已经意识到什么的爷爷,已经完全打开了堂屋大门,将香火面前的八仙桌腾空,放上了香炉和三炷香,而老头子,则穿上了那身我只见过一次的装束,神色平静地站在大门中央。

    “师父,弟子回来了。”没有说太多话,放下油灯,径直走到老头子面前磕了三个头后,双手举起光洁如新的祖师爷铜像,缓缓送到了他面前。

    “回来就好,往后当谨小慎微,无惧无畏。”老头子轻轻点头后,神色肃穆地说。

    “弟子当谨记教诲,谨小慎微,无惧无畏。”表面上看,这是两个自相矛盾的词,但我知道老头子这一刻表达的是什么,于是认真说道。

    再次轻轻点头后,老头子从我手里接过祖师爷铜像,转身走进堂屋,将之放在了八仙桌上。而我也起身跟着进了堂屋,向铜像三拜九叩后,敬上了准备好的三炷香。

    从这一刻起,祖师爷铜像将完全属于我,但也对我没了什么作用,象征意义将会大于实际意义,无需再像以前那样,时时都要带在身边。直到我也找到下一代传人,再像老头子当初丢给我一样,传给弟子带在身边,需要的时候用来自保。

    而我,将正式继承衣钵,成为画灵派第三十六代画灵人。

    或许更确切的说,应该是第二个第三十六代画灵人。

    当天下午,收到我出山消息的张晓微和芸姐,就临时放下所有事情,带着已经过了一岁的小李诺,从省城赶了过来。一同到来的,除了袁金柱这贱人,和已经正式拜他为师的杨小天以外,还有两个令我有些意外的客人。

    第一个,是因为当初的七煞而认识,袁金柱不自量力口口声声说要搞到手,娶回家当老婆,但实际上却是个拉拉的何舒曼。

    另一个,则是已经养好伤出院,恢复了自由,但也永远失去了整条左手的罗文信。

    但不巧,也不幸的是,随着夜幕垂落下来,刚刚热热闹闹吃完晚饭,还喝了些酒的我,就毫无预兆的突然发起了高烧,很快便晕厥了过去,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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