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正式“软禁”在山上的第一天,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没有做,就一直躺在加了厚厚一床棉被,多少将寒气阻隔了一些的小床上,期间只起来撒过两泡尿,和一泡大便。

    直到第二天估摸着已经临近中午,老爸或者老妈差不多已经把饭送来,才懒懒的爬起床,蹲在水渠边捧起冷水搓了把脸,让自己多少显得有几分精神后,出了山湾来到坳口。

    饶是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粒米未进,只在尿尿的时候顺便弄了几口水喝,但也并未感觉到饥饿,一点胃口也没有,如果不是为了不想让老爸老妈担心,顾及到他们有可能会等不下去直接进来,根本就不会想爬起来。沿着水渠来到外面,嬉皮笑脸地地和果然已经等了好一会的老妈说了会话,在她的督促下,把带来的满满一小盆的饭菜全部吃完,目送她颇有些不舍的回去后,便挺着胀得鼓起的肚子,回到草屋躺下继续睡。

    以前总是觉得杜成义唱的那句“我越睡越是疲倦”听起来有点奇怪,人怎么会越睡越累,不是两个人睡才会累吗?现在终于开始真正体会到了,一点也没错,有的时候一个人睡,确实要比两个人睡更累的多,还会掉进越睡就越累,越累就越想睡的恶性循环里。

    依然还是期间实在憋不下去的时候,起来撒过两泡尿,拉过一躺屎,又顺便喝了些水解渴,其他时间仍然躺在床上,时睡时醒,时而半梦半醒。直到又是一个第二天中午到来,才比起来屙屎撒尿还万般不情愿地起床,捧水洗脸,嬉皮笑脸地来到山湾外面,从早就来到这里的老妈手里,接过崭新的保温饭盒开始吃饭,笑嘻嘻地和她说话,将她打发回去后,继续回到草屋里躺尸,呼呼大睡。

    第三个第二天依然如此。

    第四个第二天依然还是如此。

    第五个第二天也依然还是如此。每天除了喝水拉屎撒尿,捧水洗脸,青年表演艺术家一样来到外面嬉皮笑脸地说话吃饭,其他时候都是躺在床上装死,甚少再有别的活动。好些时候也确实觉得,这样躺着实在无聊,想找点事情做一做,但也仅仅只是想一想而已了,一来是觉得累,即使找到什么事情做也同样无聊,二来是就这么个破地方,想找到除了睡觉之外的消遣方式,也着实不大容易。

    对于一个连幻想回味小媳妇如水一般的柔情都开始觉得索然无味的人来说,想找到能重新提起精神的目标,确实也有点太难为人了。

    当然躺尸的这些天里,我的脸色也不可避免的开始变得憔悴,消瘦下去了一些,但也浮肿起来了一些,总之一句话说起来就是不正常。然而这些,我都丝毫没有察觉到,完全浑然无知,除了有的时候,会觉得有点头晕,也记不大清楚究竟过去了几天之外,别的一切仍然自我感觉良好,甚至还自认在表演这一项目上有了明显的精进,见到老妈的时候笑得越来越好看,将她打发走后,也越来越消沉甚至阴沉,愈发的收放自如毫无破绽了,因为每次见到我的时候,老妈也都是笑嘻嘻的,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担心。

    哦对了,装死的这些天里,我也并非一点正事都没有做,在无聊的时候,我已经给这间草屋,起了一个我自认别致,也很贴切的名字:阴山坟屋。

    独居“阴山坟屋”的日子,就这样在清醒与浑噩中度过,直到又是一个第二天中午,用我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又一个外出放风“搅潲”注①的时间点到来。

    注①:搅潲,作者本人老家对于吃饭的戏称。因猪食称“潲”,煮猪食时需用大勺在锅里搅动,将米糠玉米粉搅拌均匀,盛入大桶喂猪时再以大勺舀进食槽,因此人们有时开玩笑,会将吃饭戏称为搅潲。

    这天,掐着时间点,费劲全身力气爬起床,眯着迷瞪的眼,打着哈欠下到水渠边蹲下,捧水洗脸的时候,我不经意往水底长着一层青苔的水面看了一眼——也许每一天来洗脸的时候,我都有往水里看过,只是之前从未注意过,而今天好巧不巧地刚好主意到了而已。

    总之,这一眼望去,看到水面倒影里那个有些陌生的人瞬间,我整个人怔了一下,然后有些被吓到了。

    这个胡子拉碴,面容憔悴浮肿,毫无光色,眼角充血毫无活力的人……真的是我?

    愣愣地看了几秒钟,反应过来后,我赶紧将平静的水面打破,捧水洗起了脸。

    或许是冷不丁看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从而有些心虚慌张的原因,这一次我将脸洗得格外仔细,不再像前些天那样只是随便搓两下,借冷水的刺激让自己清醒一点就完事,还用水将仿佛忽然之间,就长长了很多的头发梳理了一下,洗了洗已经记不清多少天没有刷过的牙后,才起身往外面走去。

    尽管仔细收拾了一番,我也还是没敢再往水里看,因为生怕这一看,就没勇气再出去见人了。

    拖着有些心虚迟疑的步子来到外面,老妈果然还是已经在等着,而且已经有好一会了,这些天来,尽管我总是有意识的,将出来的时间提前一些,可每次出来的时候,老妈都总是在我之前已经早早来到。

    一切看起来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但却已经很不一样。

    尤其当看到我走出来的瞬间,我明显看到,还是那副温和笑容的老妈,眼睛猛地红了一下。

    霎时间,一股深深的愧疚涌上心里。

    已经记不大清楚的这些天来,我一直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但老妈又何尝不是在伪装呢?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还是从老妈这瞬间的眼神变化里完全明白过来了,我并非今天才变成这个样子的,而是上山第二天,甚至第一天开始,就已经在消沉,老妈一直都将我的变化看在眼里,但她什么都不说,知道我每天吃饭时的嬉皮笑脸是伪装的,所以她也将自己的情绪,更好地伪装了起来,就像没看到我的变化一样。

    当看到我将自己好生打理了一番,却仍旧面色憔悴浮肿走出来的时候,她认识到,自己儿子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目前是个什么样子,终于开始从浑浑噩噩意志消沉的状态中醒来。

    所以有一瞬间,她一直藏得很好的真实情绪暴露了一下。

    没敢多说什么,因为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鸟样子,也知道老妈同样在伪装后,满心都是羞愧,害怕一旦说破,就彻底没有颜面再面对,眼前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了。

    怪不得这些天一直都是老妈送饭来,老爸一直没有来过,否则真被他看到我这个窝囊样子,只怕早就已经挨揍了。她不愿自己儿子此时的模样被人看到,对儿子造成打击,更不愿儿子这个时候挨揍。

    于是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一样,用最快的速度,将老妈带过来的饭菜全部吃完,一点也没有剩下,强壮若无其事地说笑了几句后,便打算逃回那个被我自己弄成了囚笼的狗窝。

    而见我这就想回去,老妈也没有多说什么,笑笑便点头同意了。

    然后我拔腿就想溜,只觉一分钟都不想再多待,这副狼狈相被老妈多看一眼,心里的羞耻感就多增加一分。

    “对了,念念,你等下。”然而就在我转身的时候,老妈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

    “妈,还有啥事?”重新转过身看着老妈,脸上虽然笑嘻嘻,心里却开始发慌,生怕她会说出什么话。

    然而事实证明,是我自己实在太过心虚,多虑了,这么多天老妈都没有说过我什么,此时我已经开始醒悟过来,又怎么可能还会去说,只见她柔和地笑了笑后,说道:“也没什么事,就是你和小薇,已经有些天没有联系了,妈就是想问你,想不想和她通通话。”

    我轻轻一怔,继而真的有些开始慌乱起来。

    要说莫名消沉的这些天,真的完全无欲无求,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光是小媳妇的温柔乡这一点,我就完全过不去,无聊的时候脑子里可没少胡思乱想,只是因为老头子不让我和外界联系,才懒得去想联系的事情而已。此时经老妈一提,心里顿时就有些蠢蠢欲动。

    但,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见老妈我都已经欠缺勇气,心里臊得不行了,又哪里有颜面去面对张晓微呢?

    “没事的,你师父他老人家只是把话这么说,想敲打你一下,让你好好收收心而已,并没有不准你和小薇联系,只要你收心就没事了,而且这么多天都没有和你说过话,小薇也好像有些急了,所以你就听妈的话,给她打一个电话吧。”笑盈盈说着,老妈把我的手机掏了出来。

    是我的手机,不是她的。上山那天早上,我把手机关掉后,便放到了爷爷的房间,交给的是老头子,既然现在手机到了老妈手里,就说明是老头子给她的,而对我不能和外界联系这一点,也并没有打算真严格执行。

    但还是那句话,现在的我,哪有脸和张晓微联系呢?要是电话打过去了她想视频,被自己女人看到我这个德行,就完全没脸再自称男人了。

    退一步说,就算不视频,我现在也没那份勇气。

    于是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了没有把手机接过来,找理由搪塞过去,说等两天再联系后,便逃一样的离开了,连张晓微知不知道我目前的情况都没敢问。

    直到进了草屋,连日以来极为少有的在床沿坐下,心里的慌张羞愧才缓解了一些。

    这瞬间,我赫然发现,原来草屋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成了我的壳,而我便是那敏感脆弱又自卑的可怜乌龟鼻涕虫,只有缩回壳里才会感觉到安全,才能感到轻松自在。

    我是人不是乌龟,这间草屋也不是乌龟壳,所以我总不能一直缩在这里,而且我也不想一直缩在这里。

    于是开始反思,为什么要这样作。

    这一想,便是差不多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才恍然大悟过来,然后拍拍大腿,忍着想给自己来上两耳光的冲动,开始摇头苦笑。

    原来,我是在和老头子怄气呢。

    虽然什么都没说,对老头子的安排完全顺从,但实际上我心里却在责怪他。怪他总是不领我这个弟子的情,明明是在关心他,却经常反过来被他寻常;怪他总是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清楚,总是让我去做一件事,却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做,该怎么做,完全就跟在放养一样,就像这一次,只告诉我,那口“气”是每一代画灵人必不能少的东西,却不告诉我那口气究竟是什么,要怎样才能找到。

    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我是因为他这一次不由分说,简单粗暴地把我发配到山上,完全丢在这无比阴森的环境中,还不让我画图而和他斗气,自暴自弃,但实际上,是我们师徒十几年来,对他的各种行为不理解,继而产生并积累的小情绪的一次集中小爆发。

    他没有把我软禁在这小小的草屋里,是我自己把自己囚禁在了这里,还把这鬼地方弄成了我的“乌龟壳”,自甘堕落却又心安理得的缩在这里面。

    所以要不要出去,什么时候出去,完全取决于我自己,而非取决于老头子,就像老妈把手机递给我自己时,我自己却不愿意接过来一样。

    想到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竟然浑浑噩噩破罐破摔这么久才弄明白,除了苦笑,就还是只能苦笑。

    于是当中午再次到来的时候,我连日来第一次有些迫不及待地主动走出了草屋,下到水渠边时,也第一次没有蹲下去捧水洗脸,径直往外面走了出去,没有再去看水中的自己什么样子,因为已经不重要,步子也第一次真正感到了轻快。

    来到老地方,老妈果然还是已经在等着了,站在水渠里面那一小片草地上,水泥坎上放着保温饭盒,笑眯眯地看着从湾里面走出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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