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死鬼把冥币紧贴在胸脯上,在一块干净的石头边悠悠地坐了下去,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忆起了恍然如梦的人间往事——

    在村子里,他穷得叮当也响不起,自以为是贤妻良母或正人君子的人,都不会同他搭讪一句,见了他总是冷若冰霜地走开,仿佛他是狗屎,会熏臭了他们,又好像他是瘟疫,会传染给他们。

    有时,他会逛到麻将堂子里去看看,原本想开开玩笑,弄一杯清茶润润喉咙,但赌场老板十个有九个是势利鬼,见他不打麻将,无利可图,自然不会顺便散一支烟给他,或者顺便泡一杯茶水给他。

    他在麻将堂子里多站站,老板也会声色俱厉地吼道:“又不打麻将,站在这儿干什么?滚!”

    他不服气地抗议:“又不吃你的东西,看看有什么了不起?”

    老板恶狠狠瞪着他,压住怒火说:“你再多说一句,老子踢死你!”

    没办法,被踢死了也不会有人料理的,惹不起,只好气冲冲慢腾腾走开,走到老板看不到的地方,使劲吐一口浓痰在墙上,略当报复。

    当然,麻将堂子也给他过温暖的记忆。

    只要那个被人叫做“诗人”或“疯子”的沈老表在堂子里,老板和旁人可不敢过份的欺负他。

    沈老表的妈妈和他的妈妈是曾家姊妹,沈老表又是一个独立特行的书痴,对他总是有些情分的。

    每当众人取笑他驱逐他,沈老表若是在场,就会旁若无人地叫道:“只要庄稼好,麻雀吃多少?我一把*,就可以让我这毛老表开心三天!老板,拿一瓶小梁山、一桶康师傅和一包大红饼干来!”

    于是,麻将老板点头哈腰拿来一瓶三十二度的辣酒、一桶方便面和一大包饼干,沈老表挥手送给他,说:“拿去慢慢打整吧!哼,大吃大喝天来补,斤斤计较鬼来偷!”

    那些赌伴不服气,鄙夷不屑地说:“与其送给毛长生,不如拿去喂狗——狗会摇尾巴,他毛长生狗都不如,吃过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尾巴也不会摇一下!”

    有沈老表在旁边,他可什么也不怕,反唇相讥:“你拿了多少去喂狗?谁见了?你爹妈都可能没吃过你买的一口酒,你在这儿表什么空面子?你在这儿输几千几百都有,就是没人见你给过你爹妈一分钱,真是孝子——当心雷打火烧!”

    没人说得过他,被揭了老底恼羞成怒的赌鬼作势要揍他,他狠狠吐一口浓痰,便扬长而去,心里乐开了花。

    这样,他便可以过五天的神仙生活了,可以昂首挺胸、神气活现地在村子里显摆三天了。

    一瓶酒,喝两口又加一口开水,喝上三口,脸变红了,就去村子里闲逛,见人就嚷:“啊呀,酒醉得它烂娘似的!我那沈老表买酒给我了,原封的一瓶!日它老烂娘的,没人给老子低保,没人给老子救济,但老子照样有酒喝,有肉吃……”

    有人表示不信,凑近他看看,又闻闻,摇头说:“酒气有些,喝酒是真,至于吃肉,嘿嘿,老母猪羞羞你给尝到一点了?”

    “这……”他有些心虚,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老子骗你干嘛?你又不会给老子一点白钱白米!唉,老子洗脸,一不小心,把嘴上的猪油洗干净了,下回老子留点来给你看看。”

    那人半信半疑,瘪瘪嘴巴走开了。

    为了证据确凿,吃方便面的时候,他可要故意留点在嘴角上。

    一包方便面,干面也就巴掌样大一块,三岁小孩吃了也会嫌不饱,但他就有本事把一个度过了几十个春夏秋冬的肚子装得蒙鼓鼓的。

    他吃方便面的独门绝技,是他在某一次吹牛吹出去的:烧开五斤重的一锅水,把巴掌大的干面小心翼翼放进去,把原装的作料放进去,再放一大把盐巴,搅上十八次,再关好门,闩好门闩,就可以大开杀戒了。

    边吃边加水,何愁吃不饱?吃饱喝足之后,弄点红油擦在肥厚的嘴唇上,照照镜子,再喝一小口酒,锁上门,便大摇大摆在村子里逛开了,从东头逛到西头,又从西头逛到东头,见人就说:“它妈的,肚子胀得要炸了。唉,不想吃饭,就吃方便面了,味道真它妈的还不错!”

    对方故意惹他,就会说:“看你那背时倒灶的样子,有得起钱买方便面?”

    “你太小看老子了,老子再穷,买个方便面也会买不起吗?”他装作自尊受了伤害的样子,想狠狠教训人一番,但说不上三句,又稀牛屎般虚软了下去,“其实,是我沈老表买的。你杂种不信,看我嘴巴,还可以去西门发儿那儿问问。”

    “老子吃多了,会管你这些狗屁闲事?”对方老大不服气,扭头走开了。

    这下,他可得意了,大声叫嚷:“村里的这些杂种,总是狗眼看人低!哼,方便面好稀奇吗?老子天天吃,吃得不耐烦,但有些烂杂种、烂母狗,夸了半辈子,可没见吃过一次方便面!”

    这样,平昔羞辱他的那些男男女女,都被他狠狠数落了一番,心头也就好受了许多。

    至于那包大红纸包着的饼干,节节约约,加些盐开水,他可要吃三天。

    他不仅自己吃,还会带上指甲般大小的三五块,去分给那些父母曾经无情地羞辱过他的孩子吃。

    孩子天真烂漫,吃了他给的饼干,舔嘴抹舌,回家总会回味无穷的对父母说:“毛长生给我饼干吃了,好吃死啦!”

    父母一听,顿时脸色大变,擂胸顿足,少不了对孩子来一番打骂怒斥:

    “以后不准吃毛长生的东西,当心他毒死你!”

    “以后再吃毛长生的东西,我打死你!”

    “毛长生的东西是屙尿淋过了的,脏死啦,以后再吃,不准回家!”

    ……

    这一下,毛长生可得意了,从东头说到西头,又从西头说到东头:“啊吧,我肚子越来越小了,连一包大红饼干都吃不完了,多半分给了赵家、张家、李家、梅家……那些娃儿了。”

    有人搭讪,问:“你会买饼干分给那些娃儿吃?嘿,太阳从西边出来,又从东北落了下去!”

    “嗯,是我沈老表买给我的。”毛长生便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哼,平时看不起老子,说老子这不如他们,那不如他们,养个娃儿也养不活,还吃老子的,还得靠老子养活,真他妈丟底摆代,羞死他祖宗十八代……”

    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转眼传遍了全村,那些孩子又免不了挨一顿斥骂。

    有些父母颜面上过不去,又不愿表示感恩,就威胁他:“你再拿东西给我家娃儿吃,出了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毛长生这下火了,怒冲冲说:“这真是好心没好报,黄泥巴打不出好灶!我毛长生嘴巴虽然像破瓜瓢,说出的话不大好听,心肠可没有那些专会说甜言蜜语的人狠毒!你娃儿死了,我抵命!”

    “你的狗命抵得过我家娃儿的富贵命?”家长悻悻而去了。

    那些自尊特强,缺少忍耐力的年轻母亲,可就上当了。她们不愿欠毛长生的人情,不愿被左邻右舍轻视,会赌气买一包大红饼干砸给他,说:“吃你一块饼干,赔你一包!你再翻碗底子胡说八道,我撕烂你臭嘴!”

    他一边假惺惺推辞,一边把大红饼干紧紧抱住,嘴上毫不客气:“我说给娃儿吃点也就算了,你们偏要买了还我,推不掉也只好收下了——是你们硬给我的,我可不是叫化子那样向你们讨要的!”

    又得面子又赚了几包饼干,他睡着了也笑醒——那几天的日子,又是阳光明媚了,仿佛过年过节了一般。

    当然,被火烫伤一次,第二次就不轻易碰火了,那些孩子又去他房屋周围转,他热情洋溢地请孩子们吃饼干,孩子们舔舔嘴唇,都牙关紧咬地走开,再不敢碰他那神秘莫测的饼干了。

    好事不再来,逗孩子没赚头,他就时不时的窥探打麻将的沈老表,见面就问:“手气好不好?又*了吗?那几个畜生,光看头型就知道不是赢钱的料,小老表你又赢大了吧?好人有好报,我知道你会十打九赢。”

    沈老表明明刚输了钱,明明已身无分文了,听了这话也会苦笑起来,边笑边走到经销那儿赊欠几样东西给他,他又对自己的口才陶醉了好久。

    过大年的时候,沈老表会送他一两瓶酒,三四样吃的,还会把自己穿皱穿旧了的西装送他一两套,对他说:“老表,不好意思,你不嫌弃,就随便穿穿,如果看不起,就扔进火塘烧了!”

    别人不会送他衣裳,送了他也会高傲地拒绝,但沈老表送他的衣裳,他总会立刻收下,并马上穿了去村子里大摇大摆一番。

    沈老表,那是村子里唯一一个不会嫌贫爱富的男人,也是自父母双亡后唯一一个让他感受过人间温暖的人。

    他对人间还恋恋不忘,对那些无辜的村民不忍心残害,就因为沈老表曾经给他过人间温暖,即便有限,也是茫茫冰海上一个阳光明媚的小岛……

    哦,过去了,穷得被人不当人的日子越去越远了!

    穷死鬼从回忆中走出来,擦擦不知不觉湿润的眼睛,摸摸胸口处紧贴着的冥币,想到了抽肠鬼,也想到了配制灵丹妙药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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