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火势渐息,山风微凉,血尽尸身寒。

    谢永昌舍身挡剑后,当即便有三两略通医术的义云山庄庄客上前施救。

    怎奈云小白的鹰击长空,果然是必杀之剑,没有半分留力。

    谢永昌浑身上下,百单八处创口,全拜这一剑所赐。

    每处创伤无不深入皮下寸许,断其筋,伤其脉,精血在片刻间便已浸染了这方寸之地。

    本也算得上健壮结实的谢永昌,此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干瘪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

    哪怕是华佗再世,都回天乏术,幸而,从中剑道断气,他并未遭受太久的苦痛。

    三人不忍再看,互视一眼,或褪下衣袍,或祛下衣带,准备为其替换下一身残破的衣裳,让一代狂刀能在黄泉彼岸走得体面些。

    不远处,萧银才转身欲走,怒火中烧的道义盟众人怎能善罢甘休?

    在易忠仁断喝出声的同时,已有两道身影紧随萧银才而去。

    黑暗中,一条火龙张牙舞爪朝着萧银才缠身而去。

    另有一计寒芒飞窜而出,目标直取萧银才后心窝。

    攻势未至,已见萧银才回转过身,双手一上一下伸展开来,反转画圆。

    随着圆弧逐渐成形,暗影中浮现出一轮漩涡,能吞没一切的漩涡。

    又是吞云神功么?

    众人思忖间,只见圆形初成,萧银才便仓促收手,而后一掌将已然成型的漩涡缓缓推出。

    漩涡迅速与萧银才拉开距离,飞出不过一尺,已轰然炸开。

    此时,火龙和寒芒方至,却被这猛然炸开的气旋震退。

    原来,那一瞬间,慕若蓉的掌风先至,萧银才不得不防,因而回身抵御。

    而阿班和姜逸尘本已力竭气短,强弩之末的勉强攻势于萧银才而言还是不足为虑。

    离火刃的攻势烟消云散。

    飞射而出的紫玉龙鳞剑噹铛啷啷落地。

    竟是断作数截!

    剑柄上缠裹着的布匹也被两大高手内劲对冲的余波给脱落。

    紫玉终得见天日,而它的灿烂辉芒在夜色中也实在不容易被人忽视,至少已经远去的萧银才并未漏过。

    “杀手夜枭竟也在此,有趣。”萧银才在心中暗道。

    “有如此义士豪杰在畔,易兄命不当绝,萧某先走一步。若易兄还愿与萧某继续讨教,龙渊峡中随时恭候。撤!”已退出数丈的萧银才开口道。

    最后一个“撤”字响彻山林,自然下令银煞门众人撤退。

    银煞门欲退。

    道义盟自然不允。

    只是,银煞门的虾兵蟹将早已退走,余下二十来人不是坛主便是长老级别的高手,以及五个锦衣卫千户,皆非泛泛之辈,相互照看下,很快便已借着夜色遁走。

    脸上的热血还未干透,易忠仁怎能甘心,正欲下令追击,却听落在旁侧的慕若蓉出言道:“深入敌腹,实非良策。”

    易忠仁一时无言,紧攥的双拳竟有数滴樱红洒落。

    颤动的双拳最终缓缓地松开,垂下。

    涕泪俱下,年逾五十的易忠仁,本是一副富贵之相,在历经一路风尘,血染衣袍后,尽显颓唐。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亲临这般血流成河的场景,只是他终究还未练成铁石心肠,无法冷静面对,更何况此番,挡在他身前的可是多年老友啊!

    *********

    夜色尽。

    天微明。

    嵩山境内西南一隅。

    一数丈见方的土丘。

    一厚重直立的石碑。

    一形单影只的刀客。

    阿班立身于石碑前,低着头,不知是被垂发遮住了眼帘,或是被所谓的泪珠模糊了视线,他已寻不着石碑的棱角。

    石碑上无字。

    这是块无字碑。

    无字碑是道义盟祭奠英灵之礼。

    人生来终有一死,或死于年老,或死于疾病,或死于祸乱。

    这数十年来,天下可谓波澜不定,以乱世相称并不为过。

    期间,为平乱世而付出性命者无数,并非人人得以留名后世。

    此碑虽无字,情义却在心,但凡心中想祭之人,或是师长、或是先辈、或是故友,皆可祭拜于此碑之前,以安忧思,以念长情。

    此役,道义盟义云山庄来人两百之数,折损六十二人。

    银煞门损兵折将不计其数,坛主折损三人。

    前来应援的风煞门、电煞门折损人数过百。

    这些,阿班不以为意。

    他还会待在此处,只为一人,一个将在此处长眠的人。

    他要记住这儿,这儿他今后定会常来。

    出于尊重,阿班一直静待道义盟众人祭拜完毕后,方才独自一人上前,来和他的知己,和他的兄长念叨几句话。

    阿班上前一步,扶着石碑。

    目光却不自觉地挪到脚下。

    那是四道印痕。

    左脚边上的印痕较宽较深。

    右脚边上的较窄较浅。

    不需细辨,阿班已知此为何故,毕竟易忠仁与玄和在此碑前跪了两个时辰的情景,他都看见了。

    酒囊中的“游龙戏水”所剩无几,阿班以酒蘸湿双指,蹲伏下身,在碑身上书写起来。

    “知己”二字写毕,指尖的酒水已尽。

    他又倾了倾酒囊,蘸湿双指,继续写字。

    “谢”字笔画不少,他写的极缓,极为细致。

    一笔一画,逝水流年。

    恍惚间,神思不由游离,走过相识相知的十数载春秋。

    最后,停留在了数天前,谢永昌找上他的那一刻……

    “慕容兄弟当真被天煞十二门给逮着了?”

    “否则我也不会来求兄弟你了。”

    “暂时性命无碍?”

    “否则我也不需来求兄弟你了。”

    “欸!老哥说的什么话,左一个求,右一个求,老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何时推脱过?”

    “从没有过。”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这回不同。”

    “只要老哥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阿班赴汤蹈火,死而无怨。”

    “兄弟且听我细说之后,再做决定。”

    “老哥但说无妨。”

    “慕容兄弟已被探知关在银煞地府,银煞地府机关重重,也必当有重兵把守。

    地府不得不闯,可却得不动声色地闯。

    依老伯之意,是组成一支寥寥数人的强阵,以偷袭地府,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将慕容兄弟救出。

    但现下人手有限,若尽遣盟中人手易被敌方察觉,因而,只能寻求外援。

    目前盟中大部分人手在余下各处与天煞十二门的人周旋,是为打掩护。

    而偷袭地府的行动,能获得的支持也仅是这掩护,余下的支援并无完全的保证。

    地府之行,可谓九死一生……”

    “老哥把兄弟当作知己?”

    “自然。”

    “那老哥定然知道老哥开口,兄弟绝不会拒绝。”

    “但……”

    “你我都已是无家之人,了无牵挂,能为知己而死,岂不快哉?!”

    “好兄弟!”

    “只是,兄弟有个疑问望老哥能解答。当然,不论答案为何,兄弟都会陪老哥闯一闯地府,闹一闹阎王!”

    “兄弟请讲。”

    “为救一人性命,搭上十人,百人的性命,是否值得?”

    “这……”

    “若此行,为了救慕容兄弟的性命,你我不幸殒命,是否值得?”

    “这问题,在每个人心中或有不同的答案,我能回答的唯有我心中所想。你我二人的虚名在江湖上被称为何?”

    “南刀冷月狂,北刃离火痴。”

    “当今之势,可谓乱世?”

    “乱世已近。”

    “是也,盛世之下,江湖虚名便足矣,可乱世之中,江湖上的威风,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老哥的意思是?”

    “你对当今天下作何看法?”

    “痛心疾首,无可奈何。”

    “好个,痛心疾首,无可奈何。

    谢某愚见略同,但我觉得也非完全无可奈何。

    在江湖上已赢得虚名,若能为天下安定略尽绵薄之力,则不枉此生。

    但谢某自认生性逍遥,‘天下’二字于我而言,实在过于沉重,以致于不愿去担负。

    手中刀刃虽利,或可救三两人一时,却始终无法帮助太多人。

    幸而,这乱世中不乏心系天下,意欲有所作为之人,慕容兄弟年纪尚轻,武功虽不及我,却可保三两家人安康数载。

    他和老伯,和易兄一般,都是思考良多,行动更多的人,他们尽心于天下安危。

    我想,若能帮到他们,便能帮到更多人。”

    “因而,他们若有难,能救他们一人,便能救得更多人。”

    “是这意思,这也是我当年加入道义盟的初衷。”

    ……

    “昌”字刚写完,可先前写下的三两字已挥发殆尽。

    阿班并不在意,只是将囊中余酒全部倾倒于石碑前,口中念念有词。

    “老哥,你这一世已然活得出彩,你希望看到的景象,兄弟也会努力尝试着去做,你安心去吧。若有时间,定然常来陪你饮酒!”

    言毕,阿班霍然转身,寻了下肉蛾、逆蝶所处之处,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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