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观海城西郊。

    一位中年汉子在几间茅屋外来回的踱着,因为在屋外站的太久的缘故,黝黑的面庞被北风刮的有点红。

    观海城本来地处陈国南端,又临近海边,往常的冬天是很温暖的,但这几天却不知怎的连续刮了几天的北风,昨夜还下了场暴雪。

    这里已经好多年没下过雪了。

    一阵北风刮来,中年汉子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那件玄色短袄。脚下的积雪已被踩得凌乱不堪,似乎映衬着他此刻焦急的心情。屋内,不时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嚎叫声。他内人自昨夜临盆到现在已有两个多时辰,眼见东方泛白还没有生出来。

    正当他自己都记不清是第多少次朝屋里张望时,一声清亮的啼哭声传来。稳婆跑出来喜道:“母子平安,恭喜生了位公子。”中年汉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这位中年汉子便是钱德,在观海卫百户所任职,领百户衔,从五品。

    钱德家三代单传,自他老爹过世之后,便世袭了百户所的官职和屯田。后来他因交恶了汪兴汪千户,被寻了个由头赶出了卫所,屯田也被汪兴霸占,如今靠做些闲散零工养家,一年能寻摸二三十两银子。

    他的内人文氏,闺名文秀,本是官宦出身,因其父直言上疏获罪,生死不知,其母携女前往广西寻其长子,结果路上被山贼所截。文氏母亲当场死于非命。只有文氏命大,恰逢钱德率众押盐经过,方才捡回一条性命。

    钱德见文氏无依无靠,便劝她随自己回观海城,以图将来亲人团聚。孰料这一路朝夕相处下来,两人情愫暗生,便请媒婆说合结为了夫妇。

    看着文氏疲惫的样子,钱德心疼的说道:“夫人受苦了。”

    “相公,每个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的……给儿子取好名字没?”

    “就叫钱进吧。咱祖上世代都是军户,没出过读书人。钱进钱进,以后中个进士。”

    …………

    转眼间春天到了,村中各处泛着绿油油的新意。

    这座村庄名唤卧牛村,到观海城也就半个时辰的脚程。村里面总共一百多户人家,多以打渔、晒盐为生,也有很多跑船走私的。总体来说,村民们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钱进百日这天,众乡邻前来道贺。钱德一大早便起来忙乎,置办了十多桌酒席招待相邻,把屋里屋外都给摆满了。

    正准备开席的时候,不远处走来几位军爷。钱德定睛一看,原来是百户所的刘虎、王彪几个兄弟,于是赶忙迎进屋里。

    一番寒暄之后,刘虎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递给钱德,说道:“百户,兄弟们听说您喜得贵子,便凑了点份子钱,还请笑纳。”

    “大伙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百户二字休要再提。”钱德跟刘虎几个是老交情,便接了钱袋交给文氏。文氏抱着儿子不太方便行礼,只微微欠了一下身道了个万福便出去招呼去了。

    酒过三巡之后,钱德开口问刘虎道:“百户所的兄弟如今过得咋样?”

    刘虎在百户所任试百户,以前也是钱德的左右膀。钱德离开卫所之后,刘虎便管着百户所的大小事务,但一直还是个试百户。见百户相问,他苦道:“自从您走后,那汪千户愈发明目张胆,霸占军士屯田,克扣军饷,弟兄们日子是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呐。”

    旁边王彪骂道:“这汪姓狗贼,他恨不得我们全部跑了,就好占我们的田,吃我们的饷了。”这王彪是百户所的一名小旗,手下十名兵士被汪兴全部逼走,如今就剩他一个光杆,对汪兴自然是恨的咬牙切齿。

    钱德听了这话心中气闷,便倒了一杯酒自饮。

    之前他便是因为出面保几名兵士的屯田,结果反被抽了二十鞭子。现在他人已不在卫所,更拿这汪兴没法。他叹道:“兄弟们的苦处我都知道。这汪千户仗着有人撑腰,素来行事嚣张。我只恨没有保下那几位兵士的屯田。”

    刘虎饶有深意的望了一眼钱德,说道:“您无需自责,那几位兄弟现在日子过的不错。”

    “哦?他们现在做什么营生?”钱德奇道。

    刘虎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说道:“私盐。”

    “嘶……这可是重罪啊。”钱德惊道。

    “百户,您还记得一年多前姓汪的曾要我们押过一趟盐不?那就是他的私盐。这厮却骗我们说是官盐,完了连辛苦钱都不给几个。若不是其他百户所的兄弟告知,大伙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王彪说道。

    听得王彪如是说,钱德记起去年刚收完夏粮的时候,汪兴曾下令让他押盐去往韶州,也正是那次押盐才碰巧救下了文氏。

    本来卫所的兵士除了屯田之役,还有押运漕粮、修缮城墙的杂役,可那都是有高祖皇帝颁下的法令约束的。若真如王彪所说,这汪兴便有私役军士之嫌了。

    旁边刘虎淡淡的说道:“这厮干这个买卖应该不是一年两年了。”

    钱德听了这话不由背脊冒出一股寒意。

    要知道这汪兴只是个千户,上头还有卫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军官,卫指挥使张江还是个正三品的大员。这厮既然敢去贩卖私盐,肯定已得过这些上官的授意或首肯。怪不得这汪兴一直行跋扈之事,却从没受过惩戒。

    这时,王彪起身正色说道:“百户,大伙都被逼得快没活路了,不如我们把那些逃走的兄弟都叫回来,大伙一起去贩盐吧?”

    钱德侧头望了一眼刘虎,目露询问之色。

    刘虎也说道:“百户,来的路上我们几个便商量好了,想请您主事。”

    话说到这里,刘虎几个想拉钱德入伙已经再明显不过了。钱德不由皱眉沉思起来。

    他打小便与刘虎和王彪认识,家中父辈也都是观海卫屯军的军户,因此交情不比寻常,相互之间也是知根知底。

    现如今几人的日子都过得不咋地。钱德自己打零散工,一年的进项还比不上一个马夫,如今家里新添了人口,家里开支已经有些捉襟见肘。刘虎在百户所呆的也不如意,不知道哪天就流离失所。王彪更是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

    若不是被逼无奈,他们几个是万万不敢打这私盐的主意的。要知道这贩卖私盐一直为官府所严令禁止,抓到后要杖刑一百,并处罚没全部钱货。那一百杀威棒没几个人熬得过去。

    可即便这样仍然有许多人冒着风险去贩卖私盐,无非是因为贩私盐获利颇丰。一斤生盐在观海城进价只要五厘银子,辗转到内地却要卖到三分多,翻了五六倍不止。私盐省去各种盘剥,只卖一半价钱都能赚。

    钱德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儿子将来金榜题名。可家中这一副寒酸样子,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攒起钱来。想到这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这买卖小心从事,倒是可以做得。”

    刘虎等人见钱德终于下定了决心,心中大定。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商量具体章程。

    “观海城产盐,盐户私下也多晒盐,进盐不难。”

    “销路不愁,只要能够运出去,价钱比官盐便宜,就不怕卖不出去。”

    “最难的还是在于运输,官道上面多关卡,需要路引和盐引,盐才能通过,且守卡兵士多吃拿卡要。”

    钱德盘算良久得了一计策,只听他笑道:“汪千户既然夺我们的屯田,我们这买卖他怎么能不帮衬帮衬?”

    众人不解其意。

    钱德给几人分说道:“以后汪千户若要押盐,大伙要抢着帮他押。他运盐,我们的盐也跟着运,官府盘查起来我们就打汪千户的旗号。”

    “这主意不错。”大伙纷纷赞道。

    “刘虎,那些逃了的兄弟如果愿意一起干就把他们召回来,这买卖里外都需要人。至于你们,恐怕还是要安心在百户所呆着。一来官府和军队查盐你们要及时传递消息;二来咱们虽然打汪千户的旗号,这盐还是得自己押,不能冒失。”

    钱德喝了口酒,继续说道:“大伙记住了,所有参与卖卖的人必须是信得过的。刘虎,你对百户所比较熟,联络这事你出面。如果愿意干的,就凑个份子,以后赚了钱就按份子来分红。出了工的,工钱另算。”

    “如此甚好。”大家纷纷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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