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敬瑭在药柜前踱来踱去,他剑眉深锁,似是心事重重,桑维翰不无例外的服侍在侧,他见石敬瑭将两张羊皮铺在案上,反复斟酌起来,便也跟着凑了过去。

    羊皮经过打磨,上面极易留墨,左手边提有“郓城内乱,一袭可得——琉璃馆”的字样,右手边写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说此暗语者杀无赦——何春堂”。

    桑维翰看得云里雾里,不解道:“大人,这两张羊皮是何人所书,您又是从何处得来?”

    石敬瑭指着羊皮上的文字,双瞳飞雾流烟般让人捉摸不透,“国侨请看,左手边的羊皮是半月前我军驻扎魏博一带收到的匿名信件,信中提及郓城内乱,所以我军才能把握时机,一夜间袭得郓城,而右手边的信函与上一封间隔半月,不知是何人所送。”

    桑维翰恍然大悟,“原来大人献计是受了此信的启发。”

    石敬瑭将羊皮旋转后拼在一起,竟然严丝合缝,浑然便是一张羊皮,接着道:“羊皮上刻意使用了两种不同的笔记,但两封信必是源自一人,我猜羊皮共有多片,皆是散往各处,所以送信人并未发觉两封信是可以拼在一起的。”

    “大人果然心思缜密,只惜小的愚笨,如此细枝末节恐是极难发现了!”桑维翰将羊皮提在手中,反复打量起来,目光不觉落在“杀无赦”三字上,仿佛感到一股莫名的杀气蕴藏其中,“大人,凡事须得三思,莫要被人利用啊,人可以抓错,但不可以杀错,这一刀下去,便是无法挽回了。”

    石敬瑭握紧赤霄宝剑,始终注视着桑维翰的方向,追问道:“国侨所言甚是,可……可你待如何,此人是杀是留?”

    桑维翰将身子压低,显得甚是恭谨谦卑,“我军既然已经攻克了郓州,便是证实了羊皮书的内容,任谁也不会去怀疑下一封信的真实性,如果此人利用了大人的这种心理,意欲调虎离山的话,那身在李府的总管大人必是凶多吉少啊!依小的愚见,不如加派人手保护总管,留几人在何春堂即可,如若真的遇到说此暗语者就一并带回,不论是威逼还是利诱,多半可以从此人口中得知某些讯息,到时杀与不杀还不是大人一句话的事吗?”

    “如此甚好,国侨足智多谋,深得我心!”石敬瑭大步跨出了正堂,他见鸦军夹道而立,便悉数带回了李府,仅留下十余人囤在门前,静候暗语者的到来。

    堂外血腥弥漫,满眼的萧索景象,男子走在小陌身前,他指着前方熙攘的人群,手上兀自挂着至亲的血色,“就是这里,来这儿的人全是投军的,我也是迫于无奈,能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小陌顺着男子指引的方向望了过去,但见人群的尽头是一个朱红色的大门,红木招牌高高悬于门上,赫然写着“何春堂”三个斗大金字,石阶两侧的铜炉遥相辉映,周遭站满了黑盔甲士,粗略估计,有十余人众。

    小陌腰间仍是挂着幽鸾的脑袋,在这拿着至亲血肉的人群里显得如此协调,仿佛滴水沉入深海,寻不到半点的踪迹,小陌痴痴的道:“原来乱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欲求不满的凡尘之心!”

    身旁,一位哭诉着今晨经历的老者引起了小陌的注意,老者声音沙哑,体态龙钟,小陌能清楚得看到老者脸上沧桑的纹路与那斑驳的泪痕。

    老者的大儿子从了军,数年前便马革裹尸了,家中仅剩下尚未加冠的小子陪在老者身侧,小子不识文字,听人说只有拿着至亲血肉才能活将下来,却哪里知道是晋军的征兵公文,他为了让老父活命,竟然主动死在了父亲跟前。

    老者抚摸着怀中眉眼分明的头颅,恸哭道:“可怜我儿,救了我这么个废人有什么用处?晋军怎会收留一个将死之人,吾儿糊涂,糊涂啊!”

    男子蔑视一笑,“说得好听,天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死的,站在这里的人谁不是为了活命,别把自己说得和圣人一般。”

    小陌打量着眼前这个憔悴的老人,见他瘦骨如柴,在这群精壮莽汉间显得异常单薄,哪里像个行凶之人?他身上没有利器,也没有浸染鲜血,而小子的头颅分明被悉心擦拭过,足见骨肉亲情,调侃道:“这年头什么都做得,唯独好人做不得,满世界都疯子,你若不与其发疯,反倒成了个疯子。”

    老者怒视着男子,支支吾吾的道:“胡……胡说,你怎就认定小子是老夫所杀?老头子我……我怎么下得去手?若按你的说法,老夫还算是个人吗?”

    “人?我们哪里是人,如草芥,如猪狗,唯独不是人!”老者身后走出个粗犷男子,来人须眉怒张,显得凶神恶煞,腰间钩挂的尽是人首,“老头儿方才说得有理,晋军绝不会收留一位将死之人!”

    他一语未毕,长刀已将老者的头颅割下,鲜血瞬间溅洒出来,老者的身子未待倒下,身周便爆起了阵阵喝彩,“好样的!”“杀得好!”“最看不惯如此虚伪之人!”

    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得小陌目瞪口呆,他向前几步,重剑直指男子眉心,只要他微微一戳,便可取了男子性命,怒道:“你凭什么杀了他,就因为你比他强壮,就因为你手中有刀?”

    “哪里来的小鬼在这里多管闲事?”粗犷男子面对小陌稚嫩的恐吓,脸上全无惧色,当他看到小陌腰间浮肿的人头时,差点没笑出声来,嘲讽道:“大家快来瞧瞧,小鬼捡了颗死人头跑来充数,简直就是个孬种!”

    “老子与你说理,才真是疯了傻了!”小陌恨得咬牙切齿,于是提了重剑不由分说的向何春堂走去,纤细的臂膀挤过人群,身上已是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吸引了无数仇恨的目光。

    小陌周身缭绕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仿佛在炼狱中穿行,隐隐的刀光照亮了他桀骜的脸,人群霎时沸腾起来,“小鬼,不许插队!”“这小子捡了个死人头就敢过来,想是傻了吗?”“孬种!”“废物!”“小鬼等不及了,拿个破烂货充数!”

    “都给我老实点,嫌命长吗?”鸦军见小陌在人群中穿行,心下已是清如明镜,可话一出口,蓦地就是一怔,怒道:“你小子活腻了吗,提着个什么西,真当弟兄们瞎了不成?”

    “杀了他,杀了他……”众人齐声喝道,小陌就这样被鸦军拖出了人群,冷冷的兵刃架在脖子上,仿佛叛逆者的枷锁,恐惧牵一发而动全身。

    安重诲居高临下的看着小陌,黑盔带着嘲讽的光泽,隐约可见的眉眼虽然端正,却挂有狰狞的笑意,似是享受着碾压蝼蚁的成就感,“他奶奶个娘皮,告示写得明明白白,你小子不识字吗?胆敢戏耍老子,弟兄们,快来教教小鬼死字怎么写。”

    小陌昂起头,一副视死若归的模样,陪笑道:“老子是来见何春堂掌柜的,若是耽误了军机,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小子果然是个疯子,何春堂的掌柜已经在下面等你多时了,我们正是要送你过去,还急个什么?”长枪蓦的提起,直欲洞穿小陌胸膛,鸦军的动作极是娴熟,显然经过严苛的训练,他们讥笑着,仿佛看到一件稀罕的玩物,眼中满是戏虐的光泽。

    “军爷一看就是个才高八斗之人,小的有一事不明,这前朝常建的诗文意境清迥,令小的颇为动容,只惜记不得曲径通幽处的下句是个什么,恕小的愚钝,还望军爷不吝告之。”小陌露出了满脸的欣羡神色,就这样痴痴的望着安重诲。

    “小鬼开始胡言乱语了,竟然和哥几个对起诗来,曲径通幽处的下句是什么不重要,因为你小子可以下去问问常建本人了!”此话一出,引得鸦军哄堂大笑。

    “曲……曲径通幽处?”安重诲额头渗出了冷汗,他虽不识常建何人,却对此句记忆犹新,急道:“慢……慢着,哥几个险些坏了大事,速速给小爷扶将起来,总管大人等的就是这位官爷!”

    鸦军一片哗然,见安重诲称这个叫花子模样的小鬼为官爷,不觉面面相觑,忽然想起桑维翰临行时的嘱托:“总管有令,要把说此暗语者请到李府去,切莫伤其性命。”

    其中这个“请”字,着实让鸦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连忙收回兵刃,恭谨得将小陌拉了起来,赔笑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

    安重诲以为小陌是朝中权贵,便是恭谨了许多,“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如有惊扰到官爷还望恕罪,马车已备好,等的就是您了。”

    小陌莫名其妙得被人簇拥着上了马车,屁股还未坐热,就见安重诲端着餐盏走了过来,殷勤道:“想必官爷这一路奔波,定是饿了,小的备了酒菜,虽说上不得台面,但也能勉强裹腹,您老就将就着吃些罢。”

    小陌接过餐盏,狼吐虎咽得吃了起来,只听得车辕滚滚,竟是向着内城驶去,安重诲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其后,口中兀自振振有词:“官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与安某,安某必定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

    小陌含混得应对着,心下暗道:“疯瞎子怎会认得李嗣源?看这架势老子竟如贵宾一般,莫不是晋军想要围剿盐帮,弄了些定神的药物,拿老子试水不成?”

    他吃饱喝足了,总觉得富贵由命生死在天,忽然倒头便睡,睡梦中隐约觉得车子一震,立时停了下来,也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时辰。

    安重诲斥散众人,引得小陌下了马车,向着李府徐趋而去,李府位居郓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此时已被鸦军团团围住,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小陌,猜不透安重诲为何如此谦卑得礼待一位邋遢的少年。

    小陌举头望去,遥见一落恢弘府邸占据了眼前的整片风光,院外危墙环护,绿柳垂周,不愧是郓城第一富商李啸海的庄园,其富丽程度较于琉璃馆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重诲走在前首,一路上畅行无阻,鸦军纷纷避让,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甬道,小陌沿此望去,视线的尽头赫然矗立着一座朱红色的大门。

    几人吃力得推开府门,院内风光霎时倾泻而出,只见飞楼隐于山坳树杪之间,美得朦胧秀雅,竟将奢靡粉饰得如此清幽。

    张延朗于树影斑驳处踱来踱去,忽见安重诲带着个少年走了进来,高呼道:“大人在中堂梨园等候都头多时了,中堂设了酒宴,请了乐师,听的是郓城第一乐坊演奏的琵琶曲,淮阴平楚。”

    李嗣源攻克郓城后,复任张延朗为郓州粮料使,他初入晋军,为了立稳根基须得找到一座靠山,他见安重诲年纪轻轻便任鸦军副都头的要职,料其前途不可限量,所以欲以言语点拨,告之安重诲总管的心意。

    张延朗话中所言的琵琶曲,讲述的是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可想总管等待的这位“贵客”必是那瓮中之鳖,安重诲大字不识一个,又怎会知道《淮阴平楚》的出处呢,自当是总管兴致颇高,以此盛宴恭迎小陌。

    小陌知道韩信率军三十万于彭越会师,以十面埋伏逼得项羽乌江自刎的故事,他料来此行凶多吉少,在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遍疯瞎子的坏话。

    安重诲端详着张延朗,见他四十岁上下,看起来颇为面生,不解道:“你是何人?”

    “小……小的是郓州粮料使张延朗。”他以为安重诲问起自己名字乃是联盟之意,于是喜上眉梢,附耳小声道:“此人不似擅武之人,待得总管问清缘由,都头一擒可得,这天赐的良机,不费吃灰之力就能抢得头功,不容错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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