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窸窣作响,不觉走了半个时辰,小陌终是按耐不住,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遥见万道金光极力的从云缝中挣脱着,为死寂的郓州城增添了些许生气。

    军士们胯着战马,阵列有序的护送众人,再往前行,一座巍峨的宫殿映入了眼帘。

    宫殿上一块鎏金匾额高悬着,上有“琉璃馆”三个斗大阴刻,下方镌有小楷,写着“书赐郓州节度使”字样。匾额两侧各立了一幅对联,上联是“筵前青幛琉璃,问画里寻诗,添得闲情小叙”,下联是“槛外春风如许,恐醉不复醒,惹得顿起乡情。”上联和下联皆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字迹。

    小陌放下窗纱回过身来,忽见车里一女子怀抱琵琶,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此女眉不描而黛,肤无粉若脂,算是颇含姿色了,此时,她正斜眼看着小陌,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琵琶女不禁一怔,但目光仍是不移半分。

    “你是躲在老者身后的女孩吧,是他的孙女?女儿?徒弟?还是小情人?”小陌见苏有雪不在车里,便毫无顾忌的问了起来:“姑娘既是八音坊的乐师,可有见过薛崇?这郓州的大虫到底生得怎副尊容,能有多大本事?”

    琵琶女方才回神,眸子仍是在小陌身上打量着,“八音坊虽是节度使钦点的乐坊,但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他,每次都是隔着房间演奏,但听脚步声,节度使应该是个胖子。”

    “哦?一个胖子?”小陌撇了撇嘴,接着道:“薛崇常去兰桂坊吗?”

    “节度使虽然是郓州的土皇帝,但他怕极了娘子,纵然是不敢到兰桂坊寻花问柳的。”琵琶女说得极为肯定。

    “你是说薛崇从来没有去过兰桂坊?开什么玩笑,那他怎么会听过八音坊的演奏?”

    琵琶女冲着小陌微笑,那笑容纯净中带了几分倔强,她微微侧头,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我们每次都在一间石室里演奏,去的时候被蒙了双眼,到了指定的房间才能取下眼罩,节度使的行踪很是隐秘,怎么会轻易露于外人呢?”

    “如此说来,幽鸾房里的死胖子多半就是薛崇了。鸨妈只是恩客恩客的说着,却从未提及死胖子的来历,而薛崇呢,因为房中起火,怕暴露了身份,所以才偷偷跑出了兰桂坊,回去后又担心幽鸾被臭婆娘扮成的公子哥儿拖住,所以才遣人来琉璃馆护送幽鸾,确保今日的寿宴幽鸾能准时到场。一个惧内之人,竟敢在兰桂坊留宿,想来节度使和幽鸾正值难分难舍之际,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呐!”小陌略一思忖,心中顿时来了主意,只听“嘎吱”声响,车轮蓦地停了下来。

    他刚下马车,胸前就被琉璃馆的护院插了金花,他瞥了许婉秋一眼,发现凡是参演歌舞之人都有相应的配饰。众人随着都军入得殿内,脚下石砌逶迤,似是走之不尽,两侧皆有铜鼎相称,鼎内烟雾缭绕,在众人身周袅袅升腾。

    小陌抬起古琴,生怕玄铁重剑掉了出来,这一路上光怪陆离的,恍如仙境一般,但见琉璃馆内云顶范金,地铺白玉,其上凿出了莲花纹饰,看起来精美绝伦。

    馆内的达官显贵正消磨着醉眼,婢女们托起果盘陪侍其间,有的直接躺在了地上以身为案,成了活生生的人肉台盘,供商贾们戏谑把玩。

    郓州的百姓早已食难果腹,而琉璃馆却是笙歌不减,有官如此,真是可悲可叹!苏有雪心中很不滋味,他伸手抚摸着地砖,只觉得地砖温润异常,竟是以蓝田暖玉砌凿而成,上面的莲花鲜活玲珑,如此穷工极丽,任谁都是平生初见。

    他举目远眺,遥见舞台上纱幔低垂,隐约间舞袖鸿姿,正所谓“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想不到郓州城郊人踪绝灭,而城内却有这极尽奢靡的所在。

    “妈妈随着秋菊去后堂休息吧,待得稍时自会有人通传,李某人还有公事在身,就不陪妈妈了,先行告退。”李儒言罢,带着都军匆匆离去,许婉秋望着李儒远去的身影,眼中满是杀伐之意。

    “是幽鸾姑娘到了,快些随我来!”秋菊看起来满脸稚气,生得一副婢女模样,她体态姣好,容貌却是平平,只见她硬生生的挤开了许婉秋,双手扶着幽鸾,笑得极是谄媚。

    众人穿过琉璃馆正堂,来到了后院的一架飞廊上,飞廊凌空而建,气势极为恢弘,而廊下假山林立,清流湍急,又为这份恢弘增添了些许诗意。

    许婉秋随着幽鸾走过飞廊,眼前现出了错落有致的一片楼宇,她和幽鸾进得临华殿内,其他人则被秋菊带到了最末位的空谷阁暂歇。

    “桌子上有茶水,妈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秋菊嫣然一笑,欠身闭门而去。

    “凭什么要老子待在这里,空谷空谷,光听名字就知道没什么档次了,真是扫兴!”小陌没好气的跨了进去,只见阁里陈设简约,虽没有正堂的奢华,但也算是颇为考究了,小陌索性往当中一坐,竟是喝起茶来。

    八音坊见苏有雪立在一侧,鸿羽兀自缠于腰际,众人不敢落座,氛围一度十分尴尬。

    鸨妈也是畏畏缩缩的,赔笑道:“大爷,你们已经如愿的进到了琉璃馆,怎么不去找节度使复仇呢?”

    “妈妈这是怕我们不死啊!”小陌端起茶壶,对着壶嘴直接喝了起来,他抿了抿嘴,笑道:“好茶好茶,估计这一口也能喝出个几百缗了!”

    苏有雪把鸨妈拉了过来,一双冷目直淹得她无处喘息:“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苏某和小鬼被抓了,妈妈也是拖不了干系,既然如此你也就不用再紧张什么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相信妈妈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吧?”

    “明白……明白!”鸨妈勉强的挤出笑脸,脑子里全是浆糊,恐怕这辈子的冷汗早已流尽,缓缓从骨子里透出了一阵寒意。

    用过午膳,秋菊便在门外传唤,小陌把鸨妈绑在了床上,并取了块麻布塞到鸨妈嘴里,坏笑道:“在这儿等老子回来,不要耍什么花招!”

    言罢,他提着古琴,苏有雪拿起玉箫,二人随着八音坊来到了琉璃馆正堂,苏有雪四下里张望,却未见婉儿,不禁问道:“敢问秋菊姑娘,可有见过幽鸾和她身边的白衣婢女吗?”

    “哼哼……”秋菊不禁冷笑,神色显得极是傲慢,“怎么,这规矩还要我重申不成?八音坊跑场子累月积年,现在倒觉得自己成名成角了?别以为得了节度使赏识,便不知天高地厚!”

    苏有雪被骂得莫名其妙,光洁的脸上满是疑问,“姑娘何出此言?”

    八音坊老者轻咳一声,附耳道:“少侠有所不知,这些个糟心的都是郓州民间不成文的乡规,幽鸾是名角,自是压轴而出,在正堂的莲花台献舞,我等只是小小乐坊,脸都露不得,又怎能见到幽鸾其人呢,奏得三日领了赏钱便可去了。”

    苏有雪顿时明白过来,暗道:“秋菊在幽鸾面前毕恭毕敬,现在翻脸直如变天,想不到此女竟是这般势力。”

    秋菊一脸苦相,愠道:“你们在那里嘀咕些什么,莫不是在嚼本姑娘的舌根吧?小心散席后连赏钱都没得领!”

    小陌瞳仁灵动,坏笑道:“姑娘果有自知之明,竟是一猜便中,小生佩服,佩服!”

    秋菊被小陌气得频喘粗气,她遥指帷幔后的一方平台,怒道:“你们就在这儿和其他乐坊一同演奏吧,没得特例,曲谱已经摆在案上了,都给我看仔细点,不要胡乱走动,小心被都军剁了首级,若是有屎有尿就都给本姑娘憋回去,懒得招呼!”她口中咒骂连连,而后对着小陌轻哼一声,悻悻的拂袖远去。

    老者将古琴放在案上,盘膝坐了下去,他看着小陌的脸,摇首道:“哎……小公子何故激怒于她,官家的草木都比人命金贵,我等只是平头百姓,贱如猪狗,人前受辱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啊,今日你说了她,恐怕是绝我后路。”

    小陌讥讽道:“都一大把年纪了,就算给你留了后路,也是无福消受吧?”他生平最恨懦弱之人,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成怨,小陌不想改变这个世界,同样的,也不想被这个世界所改变。

    他把头侧了过去,似是不愿见到老者的嘴脸一般,而后将古琴放在了案上,因为琴内藏有重剑,在他松手之际古琴重重的砸了下去,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直吓得清音坊众人一片惊呼。

    清音坊虽不及八音坊声名远播,但也算是坊间佳话了,忽有一人张了大嘴巴,满面惊诧的道:“小兄弟,你这琴怎会这般沉重?”

    “阁下可知伯牙子期?”小陌见那人颔首,坏笑道:“嘿嘿……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在下这古琴便是伯牙之器,取名知遇,逾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知遇琴?恕晚生孤陋寡闻,对于知遇琴竟是闻所未闻!”那人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小,惊道:“伯牙乃一代琴仙,想不到仍有信物留了下来,不知晚生可否有幸听得前辈弹奏一曲,也算是没有白在人世走上一遭!”

    那人虽以年过半百,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爱乐之人,所以谦称晚生,反叫小陌为前辈了。

    “欲弹此琴,必先醒琴。”小陌紧闭双眼,显得颇为神秘。

    那人眼中满是渴求之色,却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何谓醒琴,顿时觉得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高深莫测,崇敬之意溢于了言表,“晚生窃以为在琴意上已达化境,想不到只是固步自封,抱残守缺而已,前辈可否不吝赐教,告诉晚生何谓醒琴呐?”

    此时苏有雪正坐在角落里看着热闹,心道:“小鬼头古灵精怪的,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所谓醒琴就是将琴弦松掉,手指在琴身上悬空游走,当演奏者与琴身达到完美契合、心意相通之时,方可弹奏。”小陌不急不躁的神色如常,仿佛自己都欲信了。

    “却不知达到人琴合一的境界需要多久?”

    “哎……此地乌烟瘴气的甚是嘈杂,在下恐难凝心静气,既是阁下有意听之,那我自当尽力而为。”小陌将琴弦取下,手指在琴面上游游走走,装得煞有介事。

    “还真有你的!”苏有雪见小陌吹得神乎其技,不禁莞尔,他略微挺身,遥见琉璃馆内酒池肉林,却怎么也寻不到许婉秋的身影,他无奈的摇首,只能提起玉箫吹奏起来。

    萧声凄婉决绝,仿佛悼念着手足之义,歌颂着同袍之情,天色已晚不觉渐入了黄昏,只看得帷幔动处秋菊欠身而过,将众人带回了空谷阁。

    “苏兄随我来,老子带你看出好戏。”小陌抱着藏有重剑的古琴,拉起苏有雪离了空谷阁,还不忘回首瞪了鸨妈一眼,发现鸨妈仍是被绑在床上,心中不觉好笑,他对琵琶女使了眼色,嚷嚷道:“老肥婆平日里对你们吆五喝六的,今天谁也不许替她松绑,你们就在她面前吃喝拉撒睡,不信气不死她!”

    “小英雄能与节度使为敌,那一定不是坏人了,他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罢,爷爷!”琵琶女拉扯着老者衣袖,竟是撒起娇来,袅娜的身段不由得让小陌多看了几眼。

    老者微微颔首,眉宇间掺杂着一种难以明说的隐忍和愁苦,抚须长笑道:“傻丫头,全依你,全都依你……”

    夕阳如血,将苏有雪身上挂了一层明艳的金边,他挣脱开小陌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追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难不成你发现了薛崇的行踪?”

    小陌指着飞廊前后的军士,小声道:“琉璃馆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再往前我们是去不了的,现在八音坊被节度使孤立在后堂,别说宰了他,就是看上薛崇一眼,都已无望了。”

    “我们想要进琉璃馆就必须过了这飞廊,现在没有秋菊引路,真是寸步难行啊!”苏有雪正自犹豫间,已是被小陌带到了临华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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