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已下过一场雨,天空依旧晦暗不现清明色。黄云如熏,将个天幕压得低沉,岌岌垂悬水岸上。

    天底下一片麻苍苍的影由远及近,等能够看分明时,那呼天抢地的哭声也断续可闻了。

    安缇如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收住脚步,看着披麻戴孝的一群人相互搀扶着上了九曲桥,一面放悲,一边极快地朝这边涌来,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不胜疲惫,转头朝傅修道:“我在这拦着。你赶紧回议事厅禀报四小姐,让她早作回避。”

    傅修抬眼看去。

    只见九曲石桥的另一头,一群麻衣孝服的人正气势汹汹地涌过来。为首的是个年约四十、身量颇短的妇人,却未服丧,而是穿着一件紫色短襦、着镶金线十二色花间裙,走在一片着素人群中分外显眼。

    紧跟在妇人身后的是一个短颌圆睛的矮胖妇人。

    此人傅修却是识得的。

    朱陈两位管事自缢谢罪后,带着陈家人抬棺大闹,红口白齿地颠倒抹黑常千佛的,正是这位寇氏陈敬喜的夫人。

    后来还是李哲将寇氏震住。几位当家轮番出面,费了好大功夫才安抚住朱陈两家,两位管事才得以顺利安葬。

    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不知今日为何又闹将起来。

    不仅陈家的人悉数到了,朱家人一眼看过去,也来了不少。更糟的是,杨业的妻子厉媛搀着婆母何沛珊,由五六个护卫簇拥着,也在队伍之中。

    除了为首那妇人,个个披麻戴孝,神色悲怆。

    傅修愕然道:“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问出这话,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从今天一早,怀仁堂里发生的每一件大事,都是冲着穆典可去的。而寇氏当初抬棺大闹,理由也是常千佛色令智昏,纵容妖女逼死自己的丈夫,如今她既在列,免不了又是这一番说辞。

    安缇如冷冷道:“还能做什么,给人当枪使呗。”

    傅修倒不像安缇如这般紧张。穆典可身边那些人,连同她自己,都是不可多得的高手,来人虽众,但未必能将她怎么样。

    比起穆典可,他更担心的是常千佛那一边:“四小姐特意交待了,要将账册尽早交到公子爷手里。你先去前堂,我来阻他们一阻。”

    安缇如似乎看出傅修所想,道:“你可别小看了这群人。这就是群落了灰的豆腐,吹不得拍不得,就是有再高的武功,难道还能打杀他们不成?

    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闹,我们却动不得。”

    傅修迟来明悟,不禁打了个寒颤。

    现今穆典可在怀仁堂中的处境已然艰难,即使什么都不做,也难逃落个遭众怨恨迁怒的下场,更不要说对死难者亲属动武了。

    前堂苏鸿遇和众当家们对常千佛施压,后院里则有这些报仇心切的人去向穆典可兴师问罪,数管齐下,为的就是要将常千佛和穆典可逼到整个怀仁堂的对立面,进而将穆典可树成一个活生生的乱箭靶子。

    用心何其歹毒!

    傅修转身往议事厅跑。

    安缇如将账册掖好,打起精神迎上去。

    那为首妇人满身风尘,面容憔悴,正是严一笙之妻,严苓的生母蒲青云。

    蒲青云原是识得安缇如的,她痛失爱女、对穆典可以及常千佛二人的一腔愤恨无处发泄,恨屋及乌,自然不会对安缇如有什么好感。见安缇如一路快跑上来,焉能不知其用意,不等安缇如开口,便运足气力,一掌朝他胸口拍了过去。

    “滚开!”

    安缇如及时收步,侧身闪避开去。

    蒲青云怒色难掩,欺身又一掌拍来。安缇如不便与长辈动手,只得错身连连躲闪。蒲青云恨极,出手自是用了满力,手脚并用,一招紧着一招,招招俱是杀手。

    安缇如尽管功夫了得,只守不攻也是吃力,不得已以鞘抵挡。叫道:“严婶,有话好好说,为何要动手?”

    一面闪避,一面有意拉大身体幅度,东摇西倒,看似狼狈,却是引得蒲青云追着他左右攻袭,身无定所。两人缠斗腾挪,将九曲桥一段弯道封个严实。一众人前进不得,只得停下观战。

    蒲青云也看出安缇如用意,破口大骂:“小兔崽子滚开!姓穆的那个小贱妇害死我苓儿,你们主仆倒反过来护她!我先去杀了那妖女,再来杀你!”

    安缇如岂肯让开,急声道:“此事另有因由,严婶莫听信谣言”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蒲青云道:“甚么谣言!我只知道,我那可怜的苓儿,到死之前还在喊冤。她难不成为了诬那妖女,赔上一个女孩儿的清白、赔上一条命”

    说到痛处,悲愤不能自遏,心神一乱,冷不防叫安缇如手中剑鞘击中膝弯,身子一歪,头撞上石栏,闷哼了一声往后摔倒。

    安缇如哪成想会有此变数,叫了声“严婶”,抢来搀扶。忽觉耳畔生风,一左一右两道剑光陡然刺到,仓促间扬手,“锵”一声,以剑鞘格开了右侧长剑,身子一缩,左腿蹬地,向右后方弹射了出去,疾退数步站定。

    只见两个年轻护卫双目如怒,执剑护在蒲青云身前。

    厉媛自人群中缓缓走出来,取了其中一个护卫手中的剑,提剑遥遥指着安缇如,双目红丝满布,咬着牙,哽声说道:“有人亲眼目睹穆四持剑追赶阿业进火场,我只想见到她,当面问清亡夫惨死的真相,这个要求过分吗?”

    杨业在怀仁堂是出了名的惧内,人人皆可拿此事调侃他几分。皆因大家都知道,杨业的惧内,并非毫无原则的畏惧听从。只不过厉媛个性要强,身为丈夫的杨业对妻子多忍让包容罢了。

    两人感情深厚不亚于任何一对恩爱夫妻。

    对于一个刚刚失去了心爱伴侣的妻子来说,厉媛提这个要求非但不过分,反而她此刻表现,已是出于大局考虑,十分地冷静与克制了。

    但是安缇如不能退步。

    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些人,并非人人都是为了真相而去,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心怀叵测。他更加不知道,让这些遭人煽动、内心充满悲愤与仇恨的人直面穆典可,最终会酿造成一个什么样的后果。

    他见过战场,见过厮杀,而今才知,这世间最恐怖的,不是看得见的明刀明枪,而是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滋生出来的阴谋与暗算。

    安缇如张了张嘴,眸中溢出星泪一点,如鲠在喉:“对不起,阿嫂,缇如职责所在。”

    “好!”厉媛点点头,转了转腕,长剑指向,说道:“你拔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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