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云楼也开始了它纸醉金迷,奢靡繁华的夜。

    酒香,脂香,檀香,

    香香醉人,

    琴声,人声,风声,

    声声迷魂。

    高楼香闺之内,

    身穿粉色轻纱的善小娥轻蹙蛾眉,素手拨动着瑶琴,绝美的玉面上如冰霜一般,两名清秀的小丫鬟侍立在一旁。

    琴声悠扬悦耳,如清泉流淌,却有着丝丝杂音,节奏忽慢忽快,间有微滞,无清泉之流畅,

    不是琴乱,

    而是心乱。

    一名红妆艳抹,风骚迷人的女子烟波媚行,摇曳着腰肢走进房内,轻摇小扇,吩咐两名丫鬟退下,这才对着善小娥娇笑道:“女儿且歇歇,等会儿皇子殿下莅临呀,可有你弹的,来陪妈妈说说话。”

    善小娥却未回应,继续弹奏着那一首清泉曲,自称妈妈的女子见善小娥玉面含霜,自行寻了把小椅坐下,轻翘脚尖,从桌上玉盘摘了颗葡萄。

    “你看看人家皇子殿下多喜欢你啊,这西域的葡萄可是累死了八匹好马,以雪山玄冰镇好运过来的,你呀,真有福气。”

    琴声骤停,善小娥抬起头来。

    “他待我如何,我心里有数,他不过是迷恋我这色相,却不是真心喜欢我。”

    “啊呀,这算什么话呀,我家小娥美若天仙,是个男人都被迷得神魂颠倒吶。”

    “我一青楼女子,一双玉臂万人枕,一点红唇万人尝,他贵为皇子,又怎会真心喜欢我了。”

    “啊呀,好女儿呦,别想这些了,今晚上四大楼齐聚,争这天下第一美人,晚上可有身份尊贵的客人莅临吶~”

    善小娥却好似没听到老鸨的话语,呆呆地捧着一把华丽的金刀,对着金刀自言自语道:”你若不喜欢我,为何要将你建功杀敌的精诚刀给我...天下谁人不知...取你金刀者,你必要娶她...“

    老鸨皱皱眉头,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半寸。

    “善小娥,你且听好了,今晚上争这天下第一美人可不得有失!那位尊贵的客人可是...”

    善小娥抬起头来。

    “比皇子殿下还尊贵是吗?你要我陪他?我不愿。”

    老鸨怔了怔,有些尴尬地引开话题。

    “好女儿,你可别钻牛角尖,咱们青楼中人早就堪破了情情爱爱了,你可不能动了真情呀。”

    善小娥闭上双眼,悠悠一叹。

    “你怕他带我走,替我赎身,是也不是?”

    “这...妈妈自是盼你有个好归宿,可这皇家体统...”

    “你怕他带我走,这云楼就少了个摇钱树,是也不是?”

    老鸨的脸色一阵变化,冷冷哼了一声。

    “善小娥,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真以为你一窑姐真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就凭你也配?你还想当王妃,当皇后不成?今晚上你可得给老娘长点眼色。”

    将金刀轻轻放在桌上,善小娥的嘴角微微一挑。

    “比皇子还尊贵是吗,那就是皇上了,我不愿。”

    老鸨眯了眯眼睛,手指用力捏碎了手中的葡萄。

    “你既知那是皇上,不要不知好歹!你以为你还是南朝尚书家小姐吶?国都亡了装什么高门大户?呦,读了几年书,弹了几年曲你就能耐了!别忘了,你现在是个婊子!”

    善小娥捂着心口,娇嫩的脸蛋上滑下一行清泪。老鸨站起身来,指着善小娥冷笑了一声。

    “今晚上的比试你给老娘自行斟酌,若是有半分差池,老娘就像处理你那妹妹一样,把你扔给洪三爷那帮子腌渍泼皮,让他们教教你这小浪蹄子什么叫规矩,什么叫体统!”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敲门进来,伏了伏身子。

    “红姑,那姓陆的小妮要跑,刚被抓回来。”

    红姑猛地一拍桌子。

    “反了!这年头怎么南朝的婊子都不好伺候,这丫头也是,那个小贱货也是,莫非欺我红姑没有手段?准备好鞭子,老娘今天亲自抽!”

    善小娥忍不住掩住小嘴轻呼一声。

    “妈妈,离儿那孩子还小,身世孤苦,更是双目失明,求你怜惜,你再打她她可就要被打死了...”

    “哼,就是要打死才好,打死了才能叫你们这帮不晓人事的姐儿长个记性!她一小瞎子还学会逃跑了,老娘今天打断她一条腿,看她还敢不敢跑!”

    善小娥连忙扑上去跪在地上,眼角含泪,款款拜下。

    “妈妈,请你怜惜,那孩子的父亲可是陆丞相,陆丞相为国鞠躬尽瘁,他的后人不该受此报,你原来也是宋人,请你看在大宋的情分上...”

    “老娘现在是元人!哼,陆秀夫那个老匹夫不识天数,若不是他死不投降,老娘又怎么会卖身为娼?你真以为他是英雄了?若是英雄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在阵前被刺瞎还无动于衷?陛下把这个没用的瞎丫头扔到我们云楼可不是让她继续当大小姐的!”

    善小娥擦擦眼泪,深埋螓首。

    “我愿。”

    老鸨回过头来,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愿什么?”

    “我愿争天下第一美人,我愿...陪陛下。”

    看着老鸨离去,想起国破家亡,想起身世飘零,想起被蹂躏至失心疯的妹妹,想起那个即将被打断腿的盲女,又想起那个深情款款的皇子殿下,善小娥忍不住扑在琴上,轻轻抚摸金刀,眼泪簌簌而下。

    “身在囹圄此间门,心似荒莽一枯坟。商女犹唱后  庭花,谁言不识亡国恨!”

    “诗不错,葡萄也不错,哇,还有苹果~!”

    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善小娥惊讶地抹抹眼泪爬起身子,只见窗户大开,一个马尾甩来甩去鼻头红红的少女蹲在红姑刚刚坐在的凳子上使劲往小嘴里塞着葡萄,雪白的香腮像是小仓鼠一样高高鼓起。

    善小娥看着少女的星眸,只感觉看到了无边的宇宙星空,烦乱的心绪奇迹般地平息下来,原本提到嗓子眼的惊叫散去,化作了如清风细雨一般的温和探询。

    “你是谁?”

    星眸少女耳朵一竖,眼里光彩大作,狠狠吞下嘴里的葡萄猛地跳了起来。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么本座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为了争夺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为了打败不要脸的弱鸡死废柴,前来借一些胭脂水粉漂亮衣服的美丽温柔善良可爱的死神大人小阿离登场!“

    遥遥一指傻呆呆的善小娥,一插小蛮腰。

    ”人生乏味,我欲令之光怪陆离离离~!!!“

    将红彤彤的苹果塞到嘴里,阿离一脸爽弊了的表情,却没注意脚下的凳子发出吱呀的声音,一个不小心摔落在地。

    ”哎呦!“

    红彤彤的苹果砸到脑门上,就好像徐凡隔着虚空的脑瓜崩,光洁的额头立刻鼓出了一个大包。

    ”呜呜呜呜,装哔失败!废柴的倒霉光环还在吗?!阿离绝不会输!!“

    揉揉脑门,马尾一跳,凑到善小娥身前。

    ”喂喂喂,胭脂水粉漂亮衣服借一下呗,漂亮的小姐姐~“

    善小娥眨眨眼睛,看着阿离的红鼻头,忍不住拾起桌上小扇轻掩小嘴咯咯娇笑了起来。

    一瞬间乌云散去,天空放晴。

    “嘻嘻嘻,你叫阿离是吗?你好有趣,不过我凭什么借你呢?你也要争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不是嘛~”

    阿离脑后的马尾晃来晃去,无耻地挤挤大眼睛。

    “小姐姐,咱们都是文化人,文化人有文化人的认可方式,就比如说,我只需要说两句话,你就会把本座看为知己!”

    “那你说啊,我还真不信呢。”

    阿离轻轻咳嗽一声,幽幽吟道:“香姿轻罗画聘婷,明眸清影满天星。小扇难掩心间事,光风霁月雨化晴。”

    善小娥微微一滞,细细咀嚼着阿离的诗句,大眼睛一亮,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呀,小机灵鬼,你以为夸人家好看人家就愿意帮你吗?”

    阿离扁扁嘴巴。

    “小不要脸的,谁夸你了,本座前两句夸的是自个儿,后面两句才是说的你,”瞪圆大眼睛凑到善小娥身前,指着自己瞳中星辰嚷嚷道:“看清楚了,我这明亮动人的大眼睛!这才是明眸清影满天星!”

    善小娥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哈哈哈,你,你太有趣了,好好好,你说对了,你两句话就让人家服了,我帮你好吧~”

    阿离贱兮兮地比了个剪刀手,捡起苹果擦擦塞到了嘴里。

    “嘿嘿嘿,说好了喔~”

    抹抹眼角,善小娥笑吟吟地看着阿离。

    “你刚刚的诗真好,到底真的假的,你知我心事?”

    阿离啃了一大口免费苹果,香甜的苹果汁水四溢,沾满了嫩白的小脸,高兴地眼睛眯了起来,马尾甩来甩去。

    “嗷呜!当然!死神是无所不能的!”

    “那你说说~”

    “切,深闺,怨女,再加上时代背景,你的心事可多了,不过眼下最麻烦的应该跟男人有关~”

    善小娥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阿离。

    “你能猜到?”

    “再说一遍,死神是无所不能的!”

    “我...我...他...他身份尊贵,是大元皇子,我与他之间有云泥之别,他说他爱我,给我这金刀,说要娶我为妻...我却不能...也不可以...有国仇,有家恨,有...”

    “停停停,说明白,你爱他吗?”

    善小娥微微一怔,心事含于唇边,怎么也吐不出口,只有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阿离跳到窗沿上坐下,雪白的小脚荡来荡去。

    “那不就得了,两情相悦皆大欢喜,就跟我和徐凡哥哥一样~哦呵呵呵呵~”

    “可是,可是...我是青楼女子...”

    “啊呀,这算什么,大宋最牛哔的都是青楼女子,你看人家宋徽宗赵佶和李师师,赵佶为了李师师牛哔地把家都败光了...咳咳,反面例子...对对对,你看韩世忠和梁红玉,青楼女子怎么了,人家梁红玉擂鼓战金山,千秋万代都找不出比她更牛哔的女子了!”

    善小娥捂着小嘴花枝乱颤地娇笑了起来,被阿离这么一顿胡说八

    道,只感觉心情无比明朗,轻轻撩撩

    鬓间发丝,趴在桌子上学着阿离挑了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毫无淑女形象啊呜地大咬了一口。

    “你也是宋人吗?你的皮肤好好,一定生在江南。”

    “喔,本座确实是汉人。”

    ”你叫阿离,哪个离?“

    “离去的离~~!”

    “噗,这个字可不吉祥呢,离去,分离,陆家的小离妹妹也是这个离,是因为陆丞相在颠沛流离中为她取的名字,所以叫小陆离...”

    阿离脑后马尾一竖。

    “啥?小陆离?本座没注册小号啊?”

    崖山,

    茫茫大海,

    铁索连船。

    大宋左丞相陆秀夫负手立于船头,眼中满是凝重。

    遥望着岸上元军的大营悠悠叹了口气。

    一名浓眉大眼,大约十一二岁的劲装少年走到陆秀夫身前,将一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父亲,您在想什么?”

    陆秀夫的目光无有移动,满头白发随风飘飞,苍白憔悴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不过是个刚过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

    “想我大宋过了今日,明日又该如何...”

    少年低垂着眼睑,轻轻问道:“爹,你在想妹妹。”

    陆秀夫有些浑浊的眼睛波动了一下。

    “继儿,你恨爹吗?我...不是一位好父亲。”

    “不恨。继儿明白爹,爹比任何人都痛苦,大厦将倾,整个大宋都由父亲一力肩扛...”

    陆秀夫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背,眼角有些湿润,

    “可是爹真的好痛,好痛好痛...”

    陆秀夫顿了顿,脸色恍惚。

    “爹刚刚在想,想离儿,离儿的眼睛最好看了,那大眼睛美啊,好像装着诸天星斗,可是,可是...”话语哽咽起来,“爹就只能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却还要强撑着,撑着...”

    陆继抱住陆秀夫有点单薄的身子,泪水滚滚落下,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爹,继儿知道,爹你不仅仅是妹妹和继儿的父亲,你更是我大宋千千万万百姓的父亲,你不能倒下,连脆弱也不可,因为你是大宋左丞相,陆秀夫!”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陆秀夫...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陆继有些稚气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属于他年龄的成熟刚毅。

    “爹,请您保重身体,文伯伯身陷囹圄,张伯伯刚刚大败,这大宋只剩您一人撑着,您可千万不可伤心过度!只恨孩儿无能,不能与父亲一并承担!”

    陆秀夫看着儿子,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轻轻拍拍他的头。

    “继儿,你天资聪颖,强过我百倍,年少便精擅兵法,如若在盛世,必然是开疆拓土之臣!只可惜,枢密使认为你年幼,没有听你的法子,才落得今日山穷水尽啊...可惜了,可惜了,你还只是个孩子...也许明日,你我父子都要人头不保,可惜了你的大好年华啊...”

    陆继摇了摇头。

    “此时战场,不分男女老少,孩儿只愿能与父亲一道,还我大宋一个朗朗乾坤。”

    陆秀夫欣慰地笑了笑。

    “不,你还年轻,你还有机会,爹已经是冢中枯骨,陪着爹是不行的,你...觉得今日出现的那个徐凡真人怎样?他本事那么大,你就...”

    陆继微微一滞,坚定地摇了摇头。

    “父亲,孩儿是绝不会把您留在这里,跟着徐真人走的,孩儿要与父亲一道,撑着我大宋!”

    陆秀夫手掌拍着船舷,悠悠叹道:“何苦,何苦...”

    陆继咬咬牙,单膝下跪。

    “陆丞相!下官求请丞相批准,请徐真人携陛下逃脱!徐真人那么大本事,只携着陛下一人一定可以杀出重围!”

    陆秀夫叹了口气。

    “逃...又逃...这何时是个尽头,我们从杭州逃到两广,一路都在逃,陛下在,大宋就在,蒙古人不亡我大宋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能追我们到崖山,就能追我们到天涯海角!可恨那贾似道,可恨啊,若不是他,我大宋怎会沦到今日仓皇逃窜,无力回天!”

    陆继咬了咬牙。

    “孩儿心有一计!”

    站起身来伏到陆秀夫耳边喃喃而语,陆秀夫起初的表情还是如朽木一般,眉头越来越皱,最后死死拧在一起,身子摇摇欲坠,扶着船舷,紧紧捂住心口。

    不远处遥望着这对父子的徐凡叼着香烟,眼里流出一丝不忍。

    徐凡知道,

    这大宋已经没有明天了,

    历史的车轮无情碾压,

    再过不久,

    大宋就会被蒙古人踏平,

    任凭陆秀夫殚精竭虑,也没有办法将这倾倒的大帝国匡扶。

    摁熄烟头,徐凡攥紧拳头,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不管怎样,明天必须带陆继走了,大宋啊...就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也让这孩子最后再看你一眼...)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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