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废弃哨塔上,看着怀亚离开的背影,黎·科里昂缓缓开口。
    “殿下有理由相信那位凶手是长生种,”他说道,巧妙地向扬尼克的方向伸手示意,“因此就怀疑到了我们头上?”
    扬尼克却微微一笑,谦卑地退步避让:
    “没有‘们’。”
    黎沉默了一会儿。
    “殿下或对我族了解不深,”东陆血族在月光下轻声开口,“此世的长生种,不一定都有氏族的庇佑——既有被亲族抛弃的独居者,也有叛逃家族的离群者,甚至有某些族人私下违背我族的传承律法,在外私自给予源血‘馈赠’,诞生不在册的血族后辈……”
    泰尔斯一直没有回头。
    他举起单筒望远镜,密切关注不远处的那片民居,偶尔皱起眉头。
    “你们知道吗?”
    但王子一开口就打断了黎,令夜之国的使节眼神一冷。
    “自鹦鹉公改革,颁布翡翠城律以来,南岸领的大小贵族们就有了个既精明讨巧,又自欺欺人的传统。”
    泰尔斯话语幽幽,他未曾放下望远镜:
    “如果想让一个人——以非自愿的方式——永远闭嘴,他们碍于律法,不会直接在领地里动手,而是会送他上一艘外国远洋船,载到公海上‘免费旅游’,剩下的事就托给牧海少女。”
    只要事情不在自家辖境发生,那就是没发生。
    扬尼克眯眼看向黎。
    “事后连尸体都找不到,查都没法查。”
    而且也没有立桉的必要——在国外发生的事嘛!
    泰尔斯叹了口气。
    他举着望远镜转过身来,极其失礼地从镜筒里细细观察两位客人——尽管这么近的距离,镜筒里啥都看不见。
    “啊,很好,看样子你们知道这传统。”
    泰尔斯摆出一副细察后若有所悟的样子,他放下镜筒,揉了揉差点因故作姿态而晃瞎掉的眼睛。
    两位客人一言不发。
    “因此我便疑惑不已——为什么十一年前的费德里科·凯文迪尔,身份敏感、万众瞩目的逆贼之子、家门之耻,能在詹恩送他出公海‘免费旅游’的远洋船上活了下来,还活着回来?”
    王子煞有介事,啧啧称奇:
    “究竟是当年灭口的船家办事不利索,还是牧海少女真如民间编排般,青睐血气方刚的青壮男子,放他逃生?”
    泰尔斯打量着两位血族的表情。
    不出意外,他们纹丝不动,反应澹然,稳若叹息山。
    仿佛没听见王子揶揄牧海少女的轻佻言论。
    直到十几秒后,扬尼克才率先一笑,他看向东陆的长辈:
    “也许,殿下,我们不该质疑牧海少女的公正与神圣?”
    泰尔斯耸耸肩。
    公正与神圣……
    (那当然。
    毕竟无论海商、海员、海客、海盗、海军、海王还是海猴子,只要下了海,人人都向这一个少女祈祷——你祈祷一个旅途平安,他许愿一个抢掠满舱,那谁再求一个进项颇丰,剿匪有功……
    那在经院典籍里作为至高明神长女(也有一说,是兄妹,更有一说,是祖孙)的牧海同学,怎么也得一碗海端平不是?
    喏,给海商海客,半途平安,让海盗海贼,抢劫半舱。
    那啥,这两家在海面上打到一半,再让海军中途加入啊,这边收贿折半,加那边剿匪半趟。
    什么?你问怎么有几批货和人永远丢了?
    害,那当然是战况激烈,落海里了呗——你们办事不交手续费的吗?海猴子不用吃饭的吗?
    别不开心嘛,你们看啊:
    海商只赚一半,但毕竟有赚。
    海盗抢了一半,总好过没赚。
    那海军中途加入,收了你一半,有钱赚。
    他没全收完,你没破产,下次还赚。
    他又把匪徒剿了一半,有功。
    可匪徒又跑了一半,以后才能继续剿,继续赚。
    这样一来,你们说,牧海治下,公平神圣,是不是人人有饭吃,个个有钱赚?
    生一半,死一半,增一半,减一半,大海再收一小半!
    (后仰)这才是平衡,才是海之道!
    皆言明神至洁圣,谁道牧海不公正?
    什么?有人说既然如此,那要本少女牧海何用啊?
    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以上胡言乱语,皆摘抄自泰尔斯殿下神学课上读《大海至公——牧海信仰的底层逻辑与历史演变》一文的笔记,梅根祭司阅毕即封藏,严禁公诸于世。)
    在泰尔斯的目光下,黎依旧沉默。
    “费德里科不久之前告诉我,”泰尔斯冷笑道,“他这些年来隐姓埋名,潜藏寄居,托庇于他父亲生前故交的门下,直到庇护他的那户‘人家’受不住压力,变脸把他赶出家门。”
    扬尼克笑得越发开心。
    泰尔斯死死盯着黎:
    “众所周知,凯文迪尔家族雄踞翡翠城,资源丰沛,渠道广阔,更手握远洋航线,与东海库伦家族同为星辰王国的海上支柱。
    王子收敛笑容:
    “但好消息是,我既非警戒官也非辩护师,不需要向审判官证明。”
    另一边,扬尼克轻轻摊手,适时地做出一个无奈又惋惜的表情。
    黎眼神不动。
    “所以我言尽于此,”泰尔斯叹了口气,“剩下的,全由伯爵您自便。”
    “自便?”
    “对,你大可转身一走了之,但也可试着弥补前嫌,以换取我的既往不……”
    “若我不从呢?”黎冷冷道。
    泰尔斯一怔,似是没想到这个答桉。
    王子的脸色冷了下来。
    扬尼克露出不怀好意的冷笑。
    “若你不从嘛……”
    但几秒后,泰尔斯的脸色就从寒冬转成暖春,只见他温和一笑,无奈耸肩:
    “那我也没辙啊。”
    黎眉头一皱,似有意外。
    只见泰尔斯无可奈何地双手抱头:
    “如果你们真跟我父亲达成了协议,那我肯定不能把你怎么样,更不能把夜之国度怎么样……”
    他一脸苦相:
    “我也只能忍气吞声,坐看城崩政毁人财两空,再接受这趟翡翠城之旅的失败和耻辱,在永世难忘的不甘与愤恨中,在刻骨铭心的嘲笑和冷眼中,灰熘熘地躲回老窝。”
    说到这里,泰尔斯面色一变。
    “毕竟……”
    泰尔斯平静地盯着对方,轻声道:
    “我尚未为王。”
    沉寂已久,黎的目光终究一变。
    “那可幸好……”
    扬尼克望着塔外风景,有意无意:
    “您终将成王。”
    砰!
    空明宫的方向,一束大装量的庆典礼花炸上高空,光芒明亮,映得新郊区下的民居影影绰绰,远方的庆祝声则隐隐约约。
    哨塔上更是一时亮如白昼。
    唯有三道影子投射在地上,两两平行,各不相交。
    焰火暗去,哨塔上安静了很久。
    沉默的黎终于抬起了目光。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胸有成竹的泰尔斯王子摇头晃脑,数着节拍,运筹帷幄地等着对方提出条件——仿佛在小摊边上转头就走,自信等待摊主“诶诶回来回来好吧那算你便宜点”的时候……
    “哼。”
    黎发出不屑的轻哼。
    “上一个这么威胁我的璨星,”黎轻声道,“到底没能成王。”
    什么?
    泰尔斯一怔。
    下一刻,还不等王子回话,黎·科里昂就瞬间转身,身影一闪!
    他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只留下哨塔上的泰尔斯与扬尼克,在玩儿脱了的呆滞与惊愕中,面面相觑。
    一脸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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