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有一位画家,老来丧子,悲痛欲绝,遂倾尽毕生笔力,要为夭折的幼子作一幅遗像,以求‘见其画,如见其人’。”

    “然而画未作成,那画家已是心力交瘁,不久便带着满腹遗憾,呕血而死。那幅只勾了线条、提了字,却并未上色的、纯白的肖像,便成了他不传世的遗作。”

    “直到......画家的友人,一位道士,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偶然发现了这幅未完成的肖像。那道士见这画作落笔苍劲有力,如同一位死士,断指为笔,泣血为墨,奋一世之力而作成。那对自己的至亲近乎悲伤的爱,早已冲破画卷,跃动起来,如同生出了魂魄一般。”

    “道士看得出来,比起自己的友人平生所作的千百幅花、鸟、鱼、虫的雅画,这一幅画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正如壮志未酬的将军,在赴死之前留下的,寥寥几句的家书,其意简,也繁。”

    “所以,他就想着,这幅画上的空白,不能就这么空着,它应当被完成,以告慰死者,让已逝之人瞑目。”

    “时值五月中旬,画家的宅院疏于打扫,生了些野蓝草。道士见之,以为天意,便选了个吉日,沐浴更衣,采蓝草作墨,提笔蘸墨立于画卷之上,却是久久不肯落笔,一动不动,静如石佛。”

    “俄而风起,悬在笔尖上的蓝墨随风一晃,便离了笔,落了下去,刚好滴在了那少年肖像的,空白的眼眶之中。”

    “一笔,仅一笔而已。道士没有为那肖像准备多少颜料,那画中的少年,亦始终保持着白衣、白发、白肤的,全白一片之貌。然而,正是这点睛的一笔,填满了画家临终前最后的遗憾,也让这幅肖像,拥有了足以容纳其灵魂的,饱满的生命。它活了过来,并非艺术层面上的‘栩栩如生’,而是真正地,活了过来。”

    百里白灵眨着那碧蓝的双眼,一头散乱的白发,如同刚刚剪开的蚕丝。

    纯白的衣袖拂过了桌面,纯白的肌肤似是要融入到那未沾墨色的画卷中一般。他拿起了那幅空壳一般的,空白的“遗像”,最后看了它一眼,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将它卷了起来。

    “生命?”鬼人正邪疑道。

    “生命。”白灵双手握着卷轴,抬头看向了她,“凡生于我笔下之物,皆有生命。”

    “我与道士,与道士的徒子徒孙,与徒子徒孙散尽之后的四面白墙,与白墙倾塌之后的废墟,一同在山上隐居了无数个年头,只想弄明白一件事。”

    “什么是生命?”

    “会动就是生命吗?那么花草树木又如何呢?”

    “会思考就是生命吗?那么走兽虫豸又如何呢?”

    “有始有终,授之于父母,归之于自然,就是生命吗?那么我自己,又如何呢?”

    “最后,我意识到,生命,就是孤独。”

    “从浑然一体的宇宙之中分离出来,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却意识不到他人的存在,这就是生命,它与孤独同在。”

    “孤独可以解释一切,包括为什么我要同你这样的陌生人讲这么一段毫无意义的话,以及,你听了这些话之后,心里为什么没有产生如我一般的共鸣。因为你我都是孤独的,你和门外的路人,也一样都是孤独的。我不能理解你,你也不可能理解任何人。”

    “活着,便注定独居于躯壳之内,便注定孤独一世,只有死了才能安息。你们每一个人,都不必长久地遭这份罪,但我不同。”

    “我是画中人,只有起点,没有终点。”

    “所以我作画,赋诗,对于自己的作品能否被理解,没有一丝期待,只想在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世界’之中,找到一小块足以‘安心’的地方。”

    说到这里,白灵闭上了嘴。

    他拿着那个卷轴,从正邪身边走了过去。他的脸上始终没表现出多少情绪,但正邪能感觉到,一股悲伤的气息,正从他的周身扩散开来。

    “你说得对啊,我确实无法理解你的心境。”

    当白灵背对着正邪,站在她身后的,那个敞开的书架前,准备要把那幅空白的肖像画放回去时,正邪却笑了。

    “但脱离你所说的‘孤独’的办法,我却是有的。”

    听见这句话,白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在原地愣了一下,接着便转过了身,面向了正邪。于此同时,正邪也面向了他。

    赢了!

    正邪脸上的喜色,毫无保留地展露了出来。现在的白灵,看见她这中了一百万大奖一般的表情,恐怕会是一头雾水吧?

    没关系,过段时间,他就会明白了,在悔恨的海洋之中,明白正邪此时此刻的这张笑脸的真正含义。

    “那个办法就是,‘放手’。”

    正邪将她带过来的那个,被她称作‘传家圌宝’的小镜子,双手举到了胸前,然后扯掉了蒙在它上面的布。

    那是一面相当古朴的铜镜,并不显得华贵,却带着一股神圣的气息。那上头刻着太阳的图腾,又有一龟一鹤,分列太阳左右,是为祥瑞。白灵在那镜子上,看见了他自己的影子,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当他盯住他自己的,那对蓝眼睛时,他发现,他已经无法将目光移开了。

    “哐啷”

    他手中的丝绢卷轴落到了地上,滚了一段,空白的画卷便完全摊开了。

    “‘未来的胜利’?确实,正如您所说的那样,在那不远的将来,胜利必然归我所有!”

    正邪高高地举起了那面,即使变了位置,却仍然完整地印着白灵的形象的铜镜,大声喝道:

    “本人鬼人正邪,已经握住了开启胜利之门的钥匙!”

    (二)

    “在吗,小白?我进来了啊!”

    本居小铃推开了“百灵屋”那扇未锁的门,走了进去。

    她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书,那是她此行要来归还的东西。说来惭愧,她家明明是开书店的,却还要管白灵借书。

    入冬以来,她隔三差五地就要往白灵家跑一趟,有时是为了他家的书,有时是为了他家的人......也就是他本人。

    表面上看有些严厉,有些不近人情,知识渊博得让人不敢靠近,实际接触起来就会发现,这家伙真的有很多地方,意外地有“孩子样”,比如那孩童一般的顽固。

    当然,最重要的是长相!这么可爱的男孩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要是谁敢说不喜欢,身为幻想乡外貌协会副会长的本居小铃,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去把他打死......如果她打得过的话。

    顺便一说,正会长是阿求。

    “小白!在不在家啊,在就吱一声!”

    小铃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余音在空荡荡的客厅之中回响,期待之中的回话,当然是没有的。

    “有点奇怪,”她第一时间这么想着,“明明不在家,却又没锁门,白灵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啊!”

    然而,这个想法只持续了一瞬间。因为“白灵很强,不会出事,可以安心”,小铃的小心脏,便又一次乱撞了起来,就像她刚进门时那样。

    “仔细一想,现在竟然已经发展到了‘可以随意串门’和‘可以随意叫小名’的程度了!”

    她紧紧地抱着书本,脑子瞎想,脸颊通红。

    “接下来......更......更进一步的事,是不是也可以期待一下了?比如这个还有那个还有........”

    “噗哈哈哈,讨厌啦~”小铃歪歪扭扭地,甚至可以说是无比丑陋地,笑了起来,“小白真是人小鬼大,这种事对咱俩来说还太早啦!”

    这不过就是些无聊的妄想而已,当然,妄想是女孩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如啤酒与冰箱一般。

    但是现在,她还有正事要做。

    “不好不好,一不小心就沉溺于妄想了。”小铃擦了一把口水,自言自语道,“得赶紧把书还了才行,还得回去看店呢。”

    她像往常一样,大步穿过前厅,拨开门帘,然后径直走到了她唯一能读得了的“通俗文学”类的书柜前,将要还的书放回原位,再挑一本新的......不,严格来讲,这一回,情况有些不一样。

    她走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弯腰捡起了一张近乎完全空白的丝绢卷轴,然后一脸疑惑地念出了上头的字:

    “‘幼子白灵遗像’?这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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