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仁实一乐,问道:“刘主簿怎知道我特意来看他?”

    “馆驿的饭菜怎么也不会比县城里的酒肆食楼可口,你抛开福昌不去,而来此馆驿,可知一定有其他的目的。”林肃勉笑道:“你自打一进来,目光就在他身上,似是认得他一般。又刻意观他待人说话,可知是为了他来的。”

    “两位都看出来了呀?”韦仁实笑道:“这就是日后在洛阳替我招呼生意的掌柜。”

    “这打坝淤地……”刘禹锡催促道。

    韦仁实碗里的水没喝,怕有寄生虫,往前推了推,说道:“这个词儿得分开,一个是打坝,一个是淤地。”

    “这打坝,就是修筑水坝。不过这种水坝跟寻常的水坝是不太一样的。”韦仁实对刘禹锡解释道:“这种坝不须打的特别高,而是犹如台阶一般的一级一级。修的地方,也不是寻常修坝的位置,而是选在水漫沟道之中。漫出之水沿着河坝逐级而下,层层滞留,水中泥沙借此沉淀。故而,刘主簿可在渭南各因涝水漫出而产生的小沟小河内,选狭窄部位,从两面山上取土筑成与山头同高的大坝,把整条沟彻底锁死。然后往后逐级修筑小坝,再遇涝时,洪水必然还会漫进这些沟道之中。此时便听任洪水在沟内淤积。”

    “之后呢?”刘禹锡追问道。

    韦仁实答道:“这第二步,便是淤地。水在当中淤积,这便是给当地人提供了蓄水。水淤尽不是一两日功夫,故而若是遇到旱时,这些小坝里蓄的水便可供百姓使用。而这些小坝逐级而建,再辅以原先的大坝,又可实现层层拦蓄,一旦发洪,便能起到不小的滞洪作用,且上拦下保,可以防止洪水裹挟泥沙冲击下游,造成危害。”

    刘禹锡面色一喜,已经想通了当中的关节。

    “不错!的确有此作用!”刘禹锡赞道:“韦郎君着实大才!竟能想出这般法子!”

    韦仁实笑道:“这还不完。沟道被层层水坝所阻,河水在当中层层淤积。当中泥沙俱都沉积下来,逐渐淤漫成地,以为平壤,可种秋麦。这些河中淤泥所成之地,皆为高田。这种坝地土质肥沃,旱涝保收,种下东西,亩产极高。”

    说罢,韦仁实又道:“渭沟洫筑坝,可以容水,可以留淤,淤经渫取可以粪田,利农兼以利水。寻常修筑大堰节水治水之法,用于黄河,则未见其当,以其挟沙太多,堰之容量减缩太速。然若分散之为沟洫,则不啻亿千小水库,有其用而无其弊,且兼有粪田之利,亦可自成良田。刘主簿,何乐而不为?”

    刘禹锡面露惊喜,一双眼中精光不断,显然已经彻底理解了韦仁实描述的方法,脑中已经出现无数构想。

    良久,刘禹锡叹了口气,看着韦仁实,笑道:“某至而立,行世亦近二十年,今日竟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小郎君心服口服。”

    看着刘禹锡叹服的神色,韦仁实心里有些惭愧。

    这打坝淤地完全是黄土高原上劳动人民的集体智慧。

    也是从明朝就开始一直在黄土高原上实践、使用的一种治理黄土高原上旱涝及水土流失的好法子,跟后来国家所提倡的小流域综合治理的理念暗合。

    却听旁边的林肃勉长叹一声,道:“这才是大技,看来我寻常所喜,只是小技而已。”

    韦仁实不解,看向了他。

    却他神色有些黯然,说道:“我本家原在福州莆田,在当地也算是个门户。我林岑本是家中庶子,然却是最先考中贡生的。家中不以庶子之见,全力供我进学,我亦素有造福百姓之志。但我自幼也喜机关之术,家中以其奇技淫巧之术,多有打压。而后至京,见天下士子,少而迂,老而腐,唯诗论之言,空谈而已。投拜诸官,也多是无为之臣。我看不惯,也不想变的如同他们一样。心灰意冷之下,便一心投于这些‘奇技淫巧’之术当中,在我看来,反倒这些东西能真切的帮得到人,远比那些诗词论赋有用。就如韦郎君的耕犁,一做出来,就能让无数百姓直接受益。可缩在书房里面写诗能做到么?族中对我甚是失望,便又开始一心供我兄弟,我便被打发到了渭南,打理族中在渭南的生意。”

    韦仁实不知道看之豪爽的他还有如此一面,一时间没有开口。从福州莆田派到渭南,这可真是远。

    却听他又道:“这回来昌谷一趟,真是不虚此行啊!韦郎君做的耕犁,可使无数百姓受益,做的浇水机关,亦可是无数百姓受益。眼下又规划这打坝淤地,更是不仅能治理水旱之灾,更能平添良田无数。我本是见了韦郎君做出的耕犁,心道这也是一个与我一样沉迷于那些所谓‘奇技淫巧’之术的人,又见耕犁巧妙,所以想来见见。可方才听韦郎君这打坝淤地,此乃福万民,安天下之技,境界与能力皆比我林岑不知道高到了何处。方觉我之沉迷,不过小技尔,韦郎君胸中所思,却为天下之大技!”

    “我也不过是站在众多伟人的肩膀上,因而才知道一些眼下旁人不知道的东西罢了。”韦仁实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两人都听不懂的话来,顿了顿,又笑道:“林兄若是喜欢这些‘奇技淫巧’之术,日后你我可多做交流。”

    林肃勉一愣,继而大喜,连忙抬手道:“多谢韦兄!韦兄高义,在下谨记于心!”

    “呵呵,韦郎君有大气度、大胸襟,日后必定非同凡响啊!”刘禹锡在旁边笑道:“这打坝淤地的法子,某家回去渭南之后,便立刻着手试试。若成,此策可泽被关中,利我关中无数百姓,使我大唐关中多添良田无数!”

    韦仁实此刻却已经扭头过去,复又看起了孙老汉侄儿的表现。

    他将打坝淤地的法子告诉给刘禹锡,只是对刘禹锡这个人很有好感。

    后世里谁没学过几首刘禹锡的诗作呢?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是何等的豁达与心胸,又是何等的坚韧与希望。

    虽然眼下的刘禹锡还没有写出这首诗,但这并不妨碍从后世而来的韦仁实对他的好感。

    于是便想着反正遇到了,结实了,有机会了,就帮他一把。

    至于刘禹锡到底要不要去做,要怎样去做,他眼下也不在乎,也暂时还没有能力去在乎这么大的事情。

    那边,人已经少了些,孙老汉的侄儿也就闲了些,正坐在那里休息。

    “那小哥儿,且来一下。”韦仁实朝他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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