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梅的脸白得跟纸一样,量她向来能言善道心思灵巧,也没遇上过这样直接砸到脸上来的恶意。

    况且对方还是她用了手段想勾到手里的男人。

    她没想到韩进这样看起来沉默硬朗的男人会跟她这么计较,以她的经验,越有男人味的男的越不会跟女人较真。这样的男人纵使知道她在耍一点小心思,也会大方地放过,就是再不高兴,也不会当面让她一个姑娘这样难堪。

    可韩进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但给了她一个巨大的难堪,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对她恶意地笑着,好像在等她继续挣扎,只要她敢再跟他耍手段,他就能继续毫不留情地让她更难堪!

    刘大梅转身就跑!这个韩进太可怕了!跟她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他根本就不会迁就任何女人,更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就放过她!

    楚二栓媳妇都不知道刘大梅跟曲志军还有扒鞋这回事,只知道那个负心汉嫌贫爱富退亲另娶。刘大梅是他堂叔家的妹子,已经快出五服了,这么丢人的事当然不会让亲戚们知道。

    她虽然不知道详情,可也看明白不对劲了,勉强对韩进笑了一下,就赶紧追着刘大梅跑出去了。

    刘大梅跑出韩家大门口没多远就停住了,脸色还是煞白,神色却淡定不少,已经在韩进那里没脸了,不能再在屯子里丢人,引起闲话她以后可真就连个农民都找不着了!

    楚二栓媳妇也知道韩进说得那些“旧鞋”之类的话不能在这儿说,就挎着刘大梅的胳膊带她赶紧回家。

    带着刘大梅穿过一条胡同往前街走,刚走到胡同中间就听到那边韩有德在跟她姑婆楚大莲说话。

    楚大莲是楚二栓的亲姑姑,在屯子里又有本事,楚家人大事小情都让她给出主意,她让娘家人找好姑娘给韩进保媒,楚二栓媳妇就热心地叫来了堂妹。

    楚大莲:“……我就稀罕这样的闺女,你也见着了,那小嘴儿多会哄人!挣公家钱,长得也好看,身条顺溜眼睛也大,小五又不傻,他能放着这么俊的姑娘不选选改子那样的?你就放心吧!大梅那孩子我知道,她只要去了就能让小五那心粘她身上!”

    韩有德:“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就怕大梅见了小五嫌他脾气酸,那小子一提结婚就甩脸子,要知道大梅是你和我给他张罗地,更不好整了。”

    楚大莲:“你看你!咋就不信我呢!只要大梅愿意,小五肯定跑不了!男人有点脾气不算啥,我看小五就哪哪都好!长得好,有本事,有房有地还没拖累,上哪找这么好的小伙子去!老爷子还给留了结婚钱,以后小两口那日子谁能比得了?大梅早就看上小五了,肯定能成!”

    “就是一点,大梅心里膈应周兰香。虽说那那孩子也是老爷子养大的,跟小五情分不一般,可就是亲大姑姐也不能兄弟结婚还赖着吧?这事儿跟小五说不行,咱们得找周兰香说去,以后大梅跟小五结婚了,得让她离他们远着点!”

    韩有德:“小香那孩子仁义,不是胡搅蛮缠的搅家精,她就是在也是帮衬小五,你看看老宅那园子,都是小香种出来地,再看看小五那衣裳,都是小香做地,你跟大梅说说,容下小香对他们过日子没坏处。”

    楚大莲:“行,我跟大梅再说说。小五这么有本事的小子,就是有个离婚的大姑姐也不是啥大毛病!”

    刘大梅越听心里越翻江倒海地乱,韩进是好,可就是太有本事了!瞒得死死的事儿,他怎么就给知道了?

    本事太大的男人不好拿捏,她这回是真的失算了。

    听到脚步声,韩有德和楚大莲回头看到人,都一脸期待的笑,可转瞬就知道这事并不像他们想得那么简单。

    保媒成了肯定得满世界宣扬,没成就不能在外边说了。楚大莲带着两人先回家问情况,让韩有德下晚儿吃了饭找她再商量。

    下午雨停了,韩进去小东山砍了一牛车榛子棵拉回来,这种灌木长得高也长得快,只要把它的枝子往土里一插,根本不用管,几天就能扎根开始长。

    屯子里的人不爱用它夹樟子,嫌它长得乱,占了园子的地,木头樟子边能种个豆角角瓜之类爬蔓儿的菜,用榛子棵夹樟子就啥都别想在旁边种了,它能长两米以上去,影得它附近的菜都不长。

    韩进就看中了它这点,准备把家里西边的樟子都夹上榛子棵。西边那块空地队里要建知青点了,他对那些知青没啥好印象,用榛子棵隔起来,以后谁也别看着谁。

    他倒是不怕看也不怕他们闹腾,就怕他们扰了香香的清净。

    想到香香,韩进的嘴角就忍不住地带了笑。那傻姑娘太好忽悠了,下午他跟她说楚二栓媳妇来找她画鞋样子,到老宅门口才想起来忘了带他家孩子的鞋码了,又跑回去了,她就信了,还专门坐炕上等人家再来。

    他出门前她都等睡着了,怕改子又对香香动手动脚的,他把改子挤兑走才锁了门去队里套车上山。

    不知道回去香香能不能醒,韩进想着香香睡着时卷翘的睫毛和莹白的脸,心里就热腾腾的,打了两个响亮的鞭花,催老黄牛快点走!香香醒了不知道他去哪了会不会着急?

    韩进赶着牛车刚走到屯头老榆树下的小庙,就被楚大莲和韩有德拦住了。

    韩进一看见这俩人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心里就一阵膈应!

    他从小就觉得这俩人真是天下第一不要脸!前一天才滚完草堆,光着身子什么龌龊下流的事都干了,第二天在屯子里见着就能没事人一样说话,还能对着对方的媳妇和男人笑脸相迎!

    他一眼都不想看到他们,赶着车直接就闯了过去。

    韩有德和楚大莲被牛车冲得一个趔趄,紧跑两步才躲开,要不就给撞上了!

    韩有德气得就要骂韩进,却被楚大莲给拦了下来,她跑过去拉韩进,示意韩有德把牛车停下,笑容满面地跟韩进说话:“小五,你这孩子咋这么勤快,那山上都是露水,你看你身上都湿了。以后有啥活找你保刚哥保军哥帮你,保卫今儿个还说要找你呢,这小子可稀罕你了,天天把进子哥挂嘴边儿!”

    韩进烦他,甩开她要拉自己的手,“我自个兄弟侄子一大堆,你儿子算我啥人,我找他们干嘛?”

    楚大莲早就被韩进给呛习惯了,韩有德要训韩进她还不让,“行了,不找就不找!你知道他们惦记你就行了!哎呦我不说了!你看你这脾气!小五,婶儿跟你说真格地,你可别犯了倔错过大梅,到时候有你后悔地!那闺女有工作娘家还能帮扶着过日子,长得好嘴甜会来事儿,你满公社找找,能找着她这么好的闺女不?”

    “小五,你二十了,得结婚了,这么好的媳妇……”

    她竟然有脸劝他结婚?韩进一阵暴怒:“滚犊子!你算老几管我的事?再跑我跟前瞎哔哔我踹死你!”

    楚大莲这么些年一直不受韩进待见,可也从没被韩进这么对待过,被他满脸戾气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五!你犯什么混!”韩有德过来刚吼了韩进一句,就被他阴沉狠辣的目光吓得忘了后边要说什么了。

    韩进抢过牛缰绳,拿鞭子指了指他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你俩要是还要点脸,就离我远点!”

    说完赶着车就走了。

    人人都知道不能跟韩进提结婚,提了他就急,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却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排斥结婚,甚至已经这么大了,还是坚决咬死了不肯结婚,不愿意相看。

    因为他刚刚懂事就看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最丑陋最肮脏最让人恶心的样子,从知道结婚以后的男女要做这样的事,他就决定永远都不结婚!

    他把人打得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十岁那年全公社的小学都去公社初中的操场上开运动会,一个初中的学生看见他跑去给香香洗手绢擦脸,还给了几个小孩一人两分钱,让他们去给香香摘天天果解渴,就跟他说:“看你这上心劲儿地,那是你小媳妇吧?啥时候结婚呐?”

    他想起前一天看见他爹和楚大莲一前一后地从后山出来,他爹的裤腰上还沾着一块猪屎。

    虽然七岁以后他看见他们就躲,可七岁那年看到的白花花滚在一起的两人,那些肮脏的细节,那些畜生一样的嚎叫,那些野狗都会觉得羞耻的事,在他脑子里永远都抹不去。

    这个人竟然敢说他和香香会结婚!韩进的脑子里嗡地一声!眼睛赤红着拿起身边的一块砖头就向那个初中生砸去!

    农村孩子上学晚,那个初中生至少得十五六岁了,比韩进高了一个头,可还是被他几下就打倒了,要不是身边人多,韩进把他的脑袋砸成肉泥都不解恨!

    敢说他跟香香结婚!他杀了他!

    那个初中生在县城医院待了一个多月才出院,爷爷赔礼道歉又赔偿人家不少钱,最后都没弄明白,让韩进忽然发疯的事到底是什么?

    那个初中生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谁能想到一句结婚就能让韩进发疯呢?谁也想不到那儿去啊!这件事让大家更加相信韩进是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小狼崽子。

    虽然没人想得到其中的关联,可在他面前不能提结婚这事知道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也没人拿他跟香香结婚这事来逗他玩儿了。

    从他能说人话开始,大伙看他那么喜欢香香,就会逗他:“以后让香香给你当媳妇吧?”“长大以后把香香取回家吧!”

    他都会摇头,不娶!不娶!

    大家笑笑也就算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娶。

    因为香香就是他家的,他的,他不用娶啊,那些大人怎么那么蠢,别人家的姑娘才叫娶回来,自己家的不用娶。他们把他当二愣子那样的小傻子吗?

    等他刚明白香香姓周,不是他家的,就看到了他爹和楚大莲滚在一起。从那以后,谁敢说他娶香香,他就恨不得要了那人的命!

    他不娶香香,所以就坚持他俩都不结婚,不结婚就可以一直像一家人一样过日子了。

    十二岁那年香香被定了亲,他憋足了劲儿要去杀了王满囤,爷爷把他绑起来带走了,他在大山里也不放弃一定要跑回来,爷爷气得跟他吼:“香香能不结婚吗?你个小屁孩儿能娶她咋地?”

    他在那个时候都坚决地梗着脖子跟爷爷吼:“我不娶香香!香香不结婚!”

    他怎么能娶香香呢?他怎么能对香香做那种畜生不如的事呢!

    可老天爷真的很会跟人开玩笑,他还没跑出大山,就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梦遗。他进山就跟着一群伐木工人和猎人在一起,听他们晚上睡不着觉说浑话,已经明白那是什么了。

    可他接受不了自己竟然也这样!竟然也跟他爹一样畜生!

    小小的韩进被打击得几乎要绝望了,他变成这样,还有什么脸回去找香香?

    爷爷发现了他的变化,笑眯眯地反复给他讲,也让一起的那些年轻人给他讲,韩进终于明白男人长大了都这样,像长个子长力气长胡子一样自然,是人人都要经历的事,并不是因为心思龌龊。

    可他还是非常排斥这件事,是,这是正常的,是男人活着就会有的反应,可不代表这事就不脏不丑。人活着还得拉屎撒尿呢,那茅坑就不臭了?

    即使是长到现在,每天早晨他看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都会心情不好。

    所以他讨厌别人说给他娶媳妇结婚,他也不会娶媳妇结婚!

    特别是跟他说这些的人还是他爹和楚大莲,他心里的火气根本压不住!

    他管不了他爹跟谁滚在一起,但是他们别跑到他面前恶心他!一恶心就是十多年,他看着他们俩更不能想结婚娶媳妇的事了!

    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韩进赶着车走了,留下韩有德和楚大莲脸色煞白地站在老槐树下,彼此震惊地对视一眼,楚大莲哆嗦着嘴唇:“有德,这都十多年前的事了,小五他……”

    韩有德更害怕:“知,知道啥?他能知道啥?他咋可能知道?”

    韩进赶车回家,把牛车栓到门口,来不及卸车就先进屋去看香香,她刚睡醒,正迷迷糊糊地给小黑顺毛,听见他进门也没起来,轻声问他:“小进,外边凉吧?”

    韩进知道是他身上带着凉气进来她感觉到了,就坐到窗边缓缓,香香却催他:“你去换件衣裳,裤腿都湿一半了。”

    韩进不愿意动,他就想看着香香,从一片泥泞阴雨中走到她身边,温暖干净,还带着让他心神放松的清新香气。被韩有德和楚大莲激起的那些让他愤怒又恶心的回忆马上淡去,那些让他浑身爬满了蛆虫一般的肮脏感觉也消失了。

    只要在香香身边,他就觉得他自个和整个世界都一尘不染!

    “香香,”很自然地,他就可以心平气和地提起韩有德和楚大莲了,他想对她说下午的事,好像跟她说了,就都过去了,他就又能变得干净清爽了,“香香,韩有德和楚大莲给我介绍对象,叫刘大梅,让我给骂回去了。”

    香香把脸埋在枕头里,沉默了一瞬才抬起头,刚睡醒的眼睛干净清澈,还带着水润温柔的光,“你不喜欢就算了,不过以后尽量不要把人骂跑,直接拒绝就好了。”

    没有说教,没有刨根问底非要让他解释清楚,只要他不喜欢,在她心里就是最大最重要的理由!韩进心底涌上无穷无尽的暖意和温柔,看着香香笑了,“好,我听你的。”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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