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前,六点半。

    怀瑾接到电话说目标步行北上,正往四牌楼、成贤街方向移动。她去机要处转了一圈,跟周碧青简单交代了一句,随后在隔壁总务处打听了一下待行动的军卡编号。

    再下楼,她去司机休息处点了个卯,找到负责那辆军卡的司机,给了他一支香烟,为一会儿的行动交代了几句话。

    再回到办公室,她在窗前伫立片刻,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打给了刘妈。

    这会儿她坐在警备司令部行动队队长的轿车里往丁家桥赶回,身后紧跟着载满嫌疑人的军卡。

    她在思考。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快做出一个决定,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外,然而她也明白,到了这样的时刻,任何出乎意料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尽最快的速度想出新计划去配合这些变化。

    她的脑中反复放映着刚才与董知瑜那短暂的相交,她说话时的神态、眼神、动作,她说的话,说话的语气……她很沉着,并未给自己传达一丝不安的讯号。自己和董旬都给她创造了逃跑的机会,董旬甚至为此丧了命,虽然她未必知道刚才在董旬身上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却坚持留了下来,她一定权衡过了。

    车子突然减速下来,司机犹豫地从后视镜看着后面那辆军卡,怀瑾瞥了一眼,那军卡停在路上不动了。“停车。”她命令道。

    后面已有人一路小跑来报告:“怀参谋,赵司机他突发病痛,忍耐了许久,这会儿撑不住了……我看……”

    怀瑾提了枪走下车,走到军卡驾驶室旁,只见那赵姓司机半瘫在座位上,口中“哎唷唷”地哼着,豆大的汗珠顺着两颊直往下滚。

    “把他架到后面那辆车上去,先回丁家桥。”语毕又转回身走到自己的车旁,对轿车司机道:“你去开那辆军卡,这辆我开回去。”

    她彻底放弃了原先孤注一掷的计划。

    入夜了,审讯处依旧灯火通明;沙塘巷那间汤包店已在黑黢黢的街道上被烧成了危楼,晚归的人捏着鼻子经过,空气中仍有一股呛人的焦炭味。

    店里一共抓来了一十九口人,加上特派员,整二十。

    准备充足的抓捕行动,本想着来个瓮中捉鳖,却摔坏了瓮子,摔死了几只鳖,且不知道有没有跑掉的。这并不是行动队想要的结果,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说!当时为什么掉头往外走?”

    几小时来,特派员被反复地问这个问题,开始时是假模假样的客气,试图将他劝降,现在,烧红的烙铁在眼前晃悠,特务们早就失去了耐心。

    “我说了,店里的人都在喊失火了,请问谁听到失火不往外跑?”

    “怀参谋!”不知谁看到了立在门口的怀瑾,恭敬地叫了一声,其他人也纷纷起立行礼。

    怀瑾一脸肃穆地走了进来,她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审讯了,这个人至今没有松口,但大多数人都是上了刑具后才动摇的。赵姓司机被送往了医院,查出是食物中毒,并无大碍。她边听审讯边琢磨着这些环节。

    特派员朝她看了一眼,又垂下眸去。怀瑾一抬手,行刑的特务颇有默契地将烧红的铁块紧紧烙上特派员那裸.露的肌肤。是时候动刑了,再不发令,就显得拖沓而不合常情。

    随着特派员的一声惨叫,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皮肉受到炙烤的异味,这味道并不陌生,儿时家里给小马驹上烙铁时闻过,城隍庙边上的小贩烤兔子时闻过,战场上子弹擦过皮肤时闻过……眼前,想到这味道是董知瑜的同志身上的皮肉所发出的,不知何故,她竟觉一阵难以接受的恶心,脸上“唰”地黄了色儿,冷汗也从头皮微微沁出。

    “说!为什么掉头往外走??”刚烙了人的凶手像被壮了胆,语气也恶劣起来。

    “因为……因为失火了。”

    “你撒谎!特派员,七点钟你和几个赤匪约好了在那里碰头,你掉头是因为得到了同犯的信号!”

    那清脆的女声在他耳边重新回响起来,特派员咬着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时你们的人还没实施抓捕,我又如何得到什么信号?”

    “还挺会狡辩!没得到信号,为啥顾剑昌能先跑了?”

    “顾剑昌是谁?我不认识。”

    他这说的也是实话,对于今晚将要碰头的几个人,他只知道代号,真名实姓一概不知。

    “装什么傻!不老实就让你再闻闻肉香!”烙铁再一次贴上裸.露的肌肤。

    这一次却没有先前的那么疼,他在思索特务的话,有个叫顾剑昌的跑了,顾剑昌是谁?他记得这个据点的领导人代号“墨剑”,顾剑昌,墨剑,应该是他,这么说他成功逃脱了。敌人既然已经掌握了自己这次来玄的信息,为什么尾随着自己实施抓捕?为什么现在又严刑拷问?无非有二,一是他们至今没有掌握这次会面的全部人员名单,二是他们想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

    怀瑾皱了皱眉,刑讯本就是一场心理较量,这些人倒好,什么信息都没问出来,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倒是给对方透了过去。

    “说!这次与你接头的共有几人?叫什么名字?当时你为什么掉头往外走?”

    特派员仍是沉默,行刑的人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去打了桶水来,剩下的人将捆绑特派员的十字架转了过来,转了个180度,直到他头朝下脚朝上,而他的头此时便不偏不倚泡在了那桶冷水中。

    掐好了时间,特务们将他转了回来,此时他的耳朵、鼻孔、嘴巴里都汩汩地往外冒着水,一双眼睛也变得通红。

    “我告诉你,给你上的刑只会越来越重,你只会越来越痛苦,你又何必等最后还剩一口气了再招?早点招供,你也舒服,我们也省劲,你态度好,衙门里还有一官半职等着你,放聪明点,愚忠是没有人为你喝彩的。”

    特派员仍然不出声,那轮子又转了起来。

    “停……停……”特派员虚弱无力地喊道。

    特务停住了轮子,怀瑾只觉全身毛孔都紧缩了起来。

    “我……我只知道今天晚上七点在沙塘巷的‘顾家汤包店’会见‘墨剑’领导的一个秘密小组,这个小组的组员具体都有谁,组织并没有告诉我……”特派员说到这里激烈地咳嗽起来,待平复了,又继续道:“当时我一走进沙塘巷,就看见三三两两的人慌慌张张地在跑,我有种不祥的感觉,总觉得要出事,等我进了店里,几个人大喊‘失火了!’我当时没有时间多想,这要么是同志们给我的信号,预示着出事了,要么就是真的失火了,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该走,于是便赶紧掉了头。”

    “是什么人喊‘失火了’?”特务厉声问道。

    “我不知道,当时店里很乱。”

    “你不知道组员都有谁?怎么可能?!当我们是傻子吗??”另一个特务吼道。

    “为了防止我在见到他们前被抓捕,不告诉我组员具体信息,是组织的意思。”

    “那么有几个人呢??这总知道吧!”

    特派员沉默了,他的耳畔又回响起那声清脆的女声,那位同志冒着生命危险急中生智给自己传去信号,就是为了能让自己不声不响地逃脱,而自己又怎能出卖她呢?

    他的沉默给特务们传达的信息再清晰不过: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不想说。

    轮子又开始转动起来,“咯吱咯吱”的声音震动着特派员的每根骨头,他怕水,溺水是他儿时的一场噩梦,被救起后他一辈子也不曾下水。此刻他是绝望的,他知道这个小组有多少人,知道每个人的代号,知道每个代号大致的身份,否则他又如何下达任务呢?那项牵连着国际赤空组织的绝密的任务。

    “怀参谋……”门口站着行动队出勤归来的副队长。

    怀瑾走到门口,她知道,抓捕顾剑昌的人回来了,若他被活着抓回来,董知瑜的危险又将增加一层。

    “怀参谋,恕属下无能,让那个赤匪跑了……”

    怀瑾的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只冷冷地说:“敌人这次太狡猾了。”

    “怀参谋,这次抓捕,缪队长部署严密,本已志在必得,临门一脚出了这么一个状况,饶是蹊跷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怪我怀瑾无能?”

    “哎!属下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属下这张笨嘴……”

    怀瑾冷哼一声,“你觉得蹊跷在什么地方?”

    “那个顾剑昌为何能够在特派员进店时就跑掉?属下愚见,他跑的时间非常重要,若是实施抓捕特派员前就跑了,怕是得到了什么风声啊,什么人能透出这风声呢?这可是一次秘密抓捕,知道的人不多。”

    “你是觉得有内鬼?”

    副队长挠了挠头,“还是得分析分析,他是哪个节点跑了的……还有就是,这场火起得也太是时候,严重干扰了案情,我们的人进店之前就有些客人跑了,谁又知道有没有赤空的人混在他们中间跑了呢?”

    “这火确实起得不是时候,就连现在在审的这个特派员,也一口咬定他当时看见起火所以才转身出门……有没有查清起火原因?”

    “火是由厨房里烧起来的,墙角有个干柴堆,柴火都烧成了碳,我们推测,很有可能就是那里起的火。”

    “有人为的痕迹吗?比如说煤油什么的。”

    “倒是没有煤油之类的助燃物,但也说不好是事故还是人为。”

    怀瑾点了点头,她很确定,这把火是人为。

    正说着,书记员也抱着一摞材料走了过来,那是一十九个食客被隔离后各自写的一份书面证词,描述晚七点左右店铺里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今晚为什么去店里,和谁一起去,有谁可以证明,等等。

    “这些人的身份都落实了吗?”怀瑾边往办公室走边问书记员。

    “都查出来了,这家汤包店开得比较红火,今晚的客人里有些有身份的人,像中央医院的副院长的夫人和外甥女,气象研究所的丁所长,气象所离沙塘巷步行不过十分钟,他说他常常去汤包店打发晚饭,还有玄统司的董知瑜,机要处的周碧青。”

    怀瑾点了点头,“我看到她俩了,是我让周碧青去找董知瑜的。”

    书记员面上扭捏起来,怀瑾看在眼里,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怀……怀参谋……按规定,我让每个人写一位担保人,周……周碧青写的是您……”书记员的声音愈发地小了,“董知瑜写的是……是……”

    “是谁?”怀瑾从她手中接过那摞卷宗。

    “是……段雨农段局长……”

    怀瑾不再出声,在桌前坐下,半晌,“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目送着书记员离开,怀瑾从卷宗中抽出董知瑜和周碧青的证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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